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不息·未来】Nuvole di Luce

*Nuvole di Luce:云光
 标题取自意大利作曲家Roberto Cacciapaglia一支曲子的名字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眯起眼睛,捏着眼镜架努力地辨认纸片上的人像。将照片递到她面前的那只手始终稳得如同静止在杯中的水,直至老太太抱歉地摇了摇头,对方才将手收回,小心地将照片放回心口处的口袋里。

  “这也是古代的东西吗?”老太太好奇地问,意指刚才被收起来的照片,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物。

  蓝忘机点了点头。这时静伏在他行囊中的以黑色金属构成表面的机械球像是睡懒觉苏醒过来一般,慢慢悠悠地顶开并未严扣上的帆布翻盖,伴随细微的滋滋电流声发出零件活动的声音,舒展筋骨,在老太太惊奇的目光中自顶部稍前的部分展开立起了两只同样发出金属光泽的黑色菱形翼片,长长细细的,像兔子的耳朵。

  机械球在两人头顶上空转了两圈。蓝忘机刚将背囊锁紧,机械球已经吐出了一张5寸的照片。老太太用手接住飘下来的纸片,看着照片上逐渐浮现出来的自己的影像,惊异地赞叹起来。

  “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张照片留下。”蓝忘机说道。

  老太太对照片的喜爱溢于言表,尽管蓝忘机一时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位老人会对一张照片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然后老太太便主动说起,自己的儿子对这些古代的东西很感兴趣,多年以前非常兴奋地说自己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似乎是结伴同行到各种各样、非常遥远的地方去探索古代遗迹了,时常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一次。

  也许是被某些关键词触动了,这个瞬间蓝忘机产生了一丝要与老太太多说几句话的意向,但是最后他除了倾听以外什么也没多说。老太太看起来并不寂寞,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安慰,提起儿子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或许向他人倾诉有时候是不需要得到回应的,他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生活而已。

  这般念叨了许久,老太太忽地意识到自己耽搁了眼前的旅行者太多时间,不好意思地再次表示了抱歉。蓝忘机摇摇头说自己并未介意,告辞转身之际,老太太问道:“说来,那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你的朋友还是家人?你一个人出门就是为了找他吗?”

  蓝忘机一顿,难得窘迫,半晌没有说话。

  尽管好奇,见他如此反应,老太太大致也猜到这并不是一个能轻易作答的问题,于是乐呵呵地轻轻推了推他:“没事没事,老婆子我也只是随口一问。趁天没黑你快些赶路吧,早点走也就能早点遇到你要找的人啊。”

  蓝忘机低声说好,浮空的机械球如影随形。离开村落时,它在蓝忘机眼前投影出这片大陆的版图,上面显示着这一个月来他走过的路线与地区。地图被局部放大,方才离开的村落所处的位置被打上了表示已到达过的标记。蓝忘机按照规划的路线选择好了下一个目的地,而后在山路的外侧驻足眺望片刻。

  从这个位置能够看到很远的群山和细小得像银线的蜿蜒河流,尚未形成聚落和城镇的村庄错落分布,或隐匿于丛林中,或生根于河流旁,而在那些繁盛的森林中,甚至在某片土地之下,也许就深藏着不为人知的古代遗迹。那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握的技术,甚至是穷尽一生都难以见证的奇迹。

  如今正是复兴纪元,距旧人类文明灭亡已有数百年时光。

  数百年只是一个笼统的时间概念,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追溯到准确的时间点。只是数百年足够令毁灭的森林重生,令荒芜的土地复苏,却远远不足以重现消亡的文明。见证过旧文明辉煌的那一代幸存者作为旧人类的希望从冷冻睡眠舱中苏醒,未曾想过闭上眼前是满目疮痍的末世,睁开眼后已是沧海桑田的新纪元。

  最终的结果与预计的相差甚远,存活下来的人数不达被选中参与文明延续计划的百分之一,原因是其中大部分地下建筑都在漫长的沉睡中遭到了包括火山喷发在内的多种地壳运动的破坏,更令人无所适从的是几乎所有象征旧文明的事物都被摧毁或埋葬,包括科技结晶与文化艺术载体。人类能够计算出小行星群的轨道,能计算出天灾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计算出在多少年后苏醒所身处的环境适宜生存,他们得出了结论,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然而天灾的愤怒与后续未知的灾难远远超过了人类为保护财富所能做到的最大承压,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们无力做到更多。

  即便如此,幸存者也竭尽所能地去改造环境,探寻一切能够发掘利用的旧文明事物,而后在垂暮之际,将复兴的使命交接给子孙。如今几代人更迭,最初的那一代早已逝去,关于旧文明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成为了遥远而亘古的传说。

  “所以从那时起,已经可以说是断代了。”魏无羡用手肘支着桌面撑起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再往后,就没人真的知道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虽说很多东西都有记载下来,但光是听传说跟亲眼看一看怎么能一样?哪怕现在看到的也不是原貌了,我也还是喜欢去找一找。”

  他有意无意地抬眼望向对面,话中似乎意有所指。坐在对面的少年平静地翻了一张书页,声音冷淡:“喜欢?”

  魏无羡一副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问的模样,原先懒洋洋的姿态霎时鲜活起来,眉飞色舞地说:“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独自一人周游世界,探索世界各地已发现与未发现的遗迹,完全不是出于责任感或使命感,而仅仅是出于兴趣和理想。蓝忘机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出自己的理由,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魏无羡没有在看着他,而是转头去拍了拍黑色金属球:“黑兔,是吧?”

  简单粗暴的命名方式。

  大概是系统中确实存在命名的程序,金属球给出了反应,发出了噼哩噗噜的电音。

  这个小东西就是魏无羡在遗迹的收获之一。那一次掉进遗迹纯属意外,他找到的时候只有关于这个东西构造组成功能用途的说明文件与一个无法启动的样品,似乎当时这个机械球没能来得及正式研发出来,关于后续研发的思路,创始者也只是写了份大概的草稿。

  说来可能没人会信,魏无羡在那个遗迹逗留了几个月,把那个样品变成了完成品。据本人所说,他也是在那之后,正式地爱上了探索遗迹。如果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那大概是比起肩负人类命运之类的,他更为着迷的是旧文明本身的魅力。

  虽然听起来似乎很不踏实,蓝忘机却能够感受到对方传达的那种切实的快乐——也许是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向往着缥缈遥远的旧文明,想要一探究竟。

  这份心绪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因为也从来没有谁像这样坐在他对面高谈阔论。他所身处的地区——被称作云都的城镇,与世隔绝,地势较平原要高,气候也并不宜人,一年中有一百多天覆着雪,剩余的日子里天空中终日遍布阴云。它仿佛被太阳遗弃了,即使很多时候天上的云是明亮的,也难以见到真正的阳光,谁都无法请求阳光降临。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很少很少探险者会走到这里来,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不小的损失——延续计划中唯一幸存下来的藏书库,就在这里。

  一百二十万册藏书,仅仅是旧文明的冰山一角,却需要好几代人共同努力去解读与保护。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一种自己应当履行的使命,只是当中有关在书中窥见的那个世界、对自己无缘见证的那个时代的向往,从未与人分享过。

  而在这一刻,他忽然非常想将这件事告诉对面的人。然而,在他开口之前,魏无羡弹了一下黑兔的额头,语气轻松:没时间了我就直说吧,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书页定格在即将掀起来的那一刻,蓝忘机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怎么也无法离开。

  魏无羡若有所思地说,估计要去很多地方,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在被喊名字之前,蓝忘机都没有抬头,他想象不出魏无羡此时是什么表情。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如果还有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

  蓝忘机在风雨声中醒来。

  他愣了一会儿,外边的雨声逐渐加大,风驰电擎,水花“啪”地炸开,重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只有他一个人的帐篷里弥漫着湿气,但幸好足够牢固,既没有渗水也没有坍塌的迹象。枕边的黑兔向来按照设定好的时间进入休眠模式,此刻仍未自行启动,那么大致是未到天亮。

  蓝忘机花了一些时间去回想那个不太明晰的梦,想起来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魏无羡的情景——那之后,直至现在,他就真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魏无羡了。

  说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魏无羡,也仅仅是因为藏书库作为一个可探索的遗迹成为了魏无羡的旅途站点之一而已。家中向来对外来的参观者没有限制,但从来没有外来者能够进去,藏书库大门繁复的密码机关是前人的智慧,也令守护藏书库的家族心安。

  魏无羡偏偏正是破解了机关进去的。

  当然了,那个时候他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遗迹,没有活人的那种,就按照自己的过往经验来破解,甚至险些暴力拆卸,谁知道一开门看到里头一年龄相仿的少年抱着书怔怔然望过来。他们对视良久,魏无羡主动把门关上,又重新打开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便十分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

  从此,魏无羡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藏书库的常客。

  蓝忘机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了魏无羡的突然出现,最开始这人在云都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往藏书库跑的频率是最高的,高得让蓝忘机以为他是不是已经在附近建房子定居了。每一天他都会兴奋地找蓝忘机说今天自己在云都里发现了什么好吃的,致力于把蓝忘机拐出藏书库。结果某一天他忽然坐下来看起了蓝忘机放在一边的书,而后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从那以后一来就是坐在蓝忘机对面一起看书,再也没提过到街上去的事。

  那段时间里蓝忘机第一次有余力去观察这个人。他随着阅读的进度神态会发生微小的变化,蓝忘机便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他读到了哪里。有时魏无羡会翻到蓝忘机夹在书页中手写的注解,然后夹着纸张抬头朝他挥一挥,喋喋不休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以前在西部的沙漠里看到过还有这个你打了重点哎你是不是很感兴趣我下回去帮你找找看还有啊外边还有很多云都这里见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尽管很多时候,他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很难看得出来他是否真的把这些事情放在了心上。

  很快魏无羡就消失得像来时一样突然,在那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他又一次突然地跑来了藏书库,兴奋地向蓝忘机说起了自己这一个多月在南部地区的经历。他去了海边,据说更像是去观光,在那里的遗迹中收获不大。

  蓝忘机这才知道,魏无羡消失的这一个多月,是因为用那对“兔耳”持续检测信号的黑兔又发现了新的遗迹、于是他匆匆收拾行囊上路。

  魏无羡早就提过,自己自记事起就一直跟随父母过着居无定所的旅行生活,热爱考古的父母教会他很多有用的知识,也让他随时随地习惯了说走就走。甚至可以说这对大多数旅人来说都是十分稀松平常的,旅行探险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体,如同一般人不会在吃饭睡觉的时候特意主动告知他人我正要吃饭睡觉,他们也不会为了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旅程而特地郑重向他人告别。

  ——尽管如此。尽管早就知道这种情况,蓝忘机心中也还是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

  他语气平淡地说,下次离开,临走前先告诉我一声。

  魏无羡正讲到兴头上,闻言不由挑眉,半开玩笑地说,怎么,难道你还担心我突然失踪是被狗叼走了?

  蓝忘机遵循内心想法地摇了摇头,同时又忍不住困惑。他确认自己并非担心对方的安全——魏无羡向他展示过黑兔的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功能,比如短暂地控制周遭小范围力场以达到将落石弹开、抵御袭击之类的目的都不成问题——但他刚才说出的话都是发自内心,他知道自己心里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却不能很好地去想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好啦我知道了,下次走之前一定告诉你我去哪。魏无羡说完,没几天就真的跑来告别了。他陆陆续续地走了好几次,又很快就会想起来跑回来见藏书库的这位朋友,偶尔叹息你怎么不出门去看看呢,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的。紧接着……

  紧接着,他们吵了一架。

  那之后魏无羡消失了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蓝忘机一度担心他的安危,为此也对那一次吵架感到过后悔。手中的书依旧一页一页地翻,却仿佛已经没了什么滋味。与此同时每日倍增的,是一种从来不曾体会过、因而也不知其名为何物的思绪,不知不觉就缠绕着心脏,紧紧地将他的思绪与远方的旅人牵系到一起。

  当魏无羡再次站到门外时,蓝忘机就像有预感一样先一步开了门。魏无羡先是愕然再是无措,两个人相对无言,魏无羡扯了扯嘴角,嗨了一声。

  他说,这次我特意拍了些照片,想着要给你看看来着。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吵架的事情,就好像这几个月的距离产生了美,又或者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冷静下来,哪怕他们依然坚持己见,再遇到时他们还是像吵架之前一样相处。

  黑兔聪明地找好位置展开投影,这是蓝忘机第一次见到书上所描述的那种能将眼前情景以图像形式记录保存下来的技术。图像中有如匍匐巨龙般横亘大陆成为了南北分界线的白色山脉,有铺了一层浓浓的雾、望不见底的山谷,有宁静碧蓝的大海,他看到了海面之上、层层叠叠的白云间隙如帷幔般温柔抖落的日光……

  那些都是在云都见不到的事物。被破坏的气候在许多地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云都从未出现过投影里那般美丽温柔的云光。

  我觉得很多东西,都要亲眼看一看才好。投影终于转到了有魏无羡参与其中的照片,魏无羡揉了揉鼻子,眼里半是期许半是好笑。

  蓝忘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投影。图像的斑斓光辉在他的浅色眼眸中辗转轮换,闪烁着水晶般纯粹透彻的光芒。他将每一幅画面都牢牢地印进眼底,就像跟着投影将魏无羡这一趟走过的地方也走过了一遍,尽管他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执念,但是毋庸置疑,如果要说两个人都或多或少怀着秘密的话,那么那些秘密也许正是在此刻逐渐成形。

  魏无羡最后一次来见他时将黑兔留下了,蓝忘机有些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那你呢?

  魏无羡笑着打了个响指,一个白色的金属球从他的背囊里飞了出来,头顶支起兔耳朵般的菱形翼片,跟黑兔大概是同款。两个球型机器人均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无羡十分得意。我又做了一个,厉害吧?猜猜它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一时失语,沉默良久。

  白兔?他说。

  魏无羡眨眨眼,终于忍俊不禁,唐突地噗呲一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你猜到!这样吧,猜中有奖,什么时候你要是猜到了,就来找我兑奖吧——总之不用担心我,我这回真的走啦。 

  到了清晨雨已经停歇,欢悦的鸟鸣宣告着这场风暴的终结,他听见外面逐渐传来人的活动交谈声。蓝忘机是在白龙山脉下遇到的这支队伍,那时他正准备登山翻越过去继续南下,考古队善意地及时叫住他,告知他最近几天并不是适宜登山的天气,邀请他跟着队员们一起扎营。他原本还在考虑是否接受邀请,队中一个姑娘忽地指着黑兔高兴地叫了魏无羡的名字,其他队员反应过来后也纷纷围上来,好像恨不得每人都把黑兔抱在怀里揉一揉。蓝忘机对此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先思考为何黑兔如此受这些人欢迎,还是先思考这些人是否知道魏无羡的消息。

  “很遗憾,我们上一次见到他,也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第一个晚上,星月夜下的篝火旁,大约是队长角色的年长男子递给他烤好的野兽肉。蓝忘机拘谨地道了谢,此时另一个姑娘补充道:“不过,上回他还说可能会在南边待上好一段时间,如果你继续往南走的话,说不定真的能碰上他呢。”

  另一个青年男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动作带着些许不同旁人的亲昵:“万一没找到,人家不是白跑一趟了吗?”

  姑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不开玩笑了。不过你是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的吗?好厉害啊,你家在什么地方?你是他的朋友吗?他的这个小机器人怎么会在你那里?”

  得知蓝忘机是从遥远的云都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所有人都由衷地发出了感叹。也有人敏锐地问出他所说的云都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说中保藏着一百二十万册古代图书的藏书库的所在地,蓝忘机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自己出行前一直都在负责古代图书修编工作这件事讲了出来。

  刹那间,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蓝忘机最开始并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姑娘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险些从坐着的树墩上跳起来:“好厉害!太厉害了!那些书你都读过吗?我听说其中有一些使用的文字语言跟我们现在用的是不共通的,破译那些内容也是你的工作吗?那些书都有关于什么的?有没有关于机械啊之类的?我也想自己做个像黑兔这样的机器!我们下次能不能去那里看……唔唔唔唔唔——!”

  张牙舞爪的姑娘被旁边的大姐姐及时地捂住了嘴巴,而后大姐姐以一副“抱歉吓到你了”的表情开口:“不好意思,她太喜欢这些东西了,很容易就得意忘形。说起来,那的确是我们十分向往的地方,我也一直想亲眼看看古代的书上都记载了些什么,不过——”她抿唇一笑,“以我们现在的资历,就算去看了,恐怕也只能是走马观花。一百二十万册古代图书的修编,是真的很厉害。虽然我们已经去过很多遗迹,也已经有了很多发现,但是总觉得,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

  她所说的话很多人都明白。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你或许可以中途停下不再前进,但你必须交接给下一个人,让下一个人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队长提起了离队前说想要把最后的时间拿来陪伴家人的前任队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似乎从那之中看到了自己未来与之相似的图景。

  蓝忘机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藏书库时,就被明确告知修编工作已经完成了二十万册,而这二十万册,是通过前两代人的努力完成的,往后的工作,或许还需要好几代人的共同努力。父兄要管理家中杂务,叔父要给学生授课,能够执行这项工作的,只有他,然而即使他在藏书库里坐一辈子,也只是把整项工程往前推进了一点点而已。

  也许是因为习以为常,他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可如今有人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就像在他看来,这些遗迹的探索者,也非常非常地了不起。

  心中的弦似是被轻轻碰触,引起了一阵空旷又渺远的回响。蓝忘机忽地想起先前别人提出的“要是找不到”的假设,心中不得不默默地承认,即使,哪怕,直到他走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能找到魏无羡,这趟旅程……也绝非毫无意义。

  ……而这,会不会就是当初魏无羡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那么,”大姐姐话锋一转,“你是为了什么放下自己的工作,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是为了找那个朋友吗?”

  这样的问题,他每遇到一个人,每问一次魏无羡的下落,对方都会不约而同地问出一个类似的问题。所以这一路走来,他也一直在思考,但是,这个愿望中包含的情绪太多太复杂,他没有办法很好地理清楚并归纳出来。

  “他有说过自己想去哪些地方吗?”不愿在自己都没能搞清楚的时候在外人面前过多剖析自己的想法,于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蓝忘机问。

  周围的人都露出犯难的神色,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好像说过会去北边的草原吧……”

  “我记得他还说队长家乡的特产很好吃,有机会想去看看吧。”

  “别光说我,你家那边不是有很多跟金属工艺有关的古迹吗,你一提他就特别感兴趣。”

  “我们现在说这些,就算真的蒙对了,到时候找到了他又离开了那个地方也是有可能的吧。”

  “心诚则灵嘛,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蓝忘机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从未参与魏无羡的旅途,因而他们口中的,都是他不曾看见过的魏无羡。这样零碎的记忆,既令人惋惜,又令人珍惜,此时他只是有些贪婪,不愿错过更多。

  看起来跟谁都能混的很熟的那个姑娘自告奋勇地回答:“他说过有个地方的云光很漂亮,以后有机会的话还会多去几次!”

  蓝忘机有些意外地眨动双眼。黑兔正在呼呼大睡,他只能凭借记忆来回想那张照片——那应该是一片海面上的云光。记得当初展示这张照片时,魏无羡还一板一眼地介绍“这是正宗的云光”,语气仿佛介绍什么地道街头小吃。

  那个时候他没有错过,魏无羡看着那张照片的眼神与其他不同。他想,这一定是有理由的。

  成年人懂得察言观色与保持距离,也就队里几个十分年轻的成员会肆无忌惮缠着黑兔要看照片(但是不敢缠着他本人)。那之后他见那几个少年少女实在很好奇,便让他们看了一些。姑娘当即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地方自己好像认得,可惜后面怎么也没想起来。

  虽然那几个童心未泯的少年少女看起来很有科学精神——体现在总是露出想要把黑兔拆开研究的眼神这一方面。蓝忘机只是稍微走开去帮了点忙,回来一看小朋友们已经兴奋得如同发现新大陆,围着黑兔像小鸡啄食一样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

  他们见到蓝忘机,均是一惊,纷纷把黑兔让出来声称要去各做各的事了,有人好像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想同他说写什么,也被人拖走了。蓝忘机对此有些疑虑,转向明明是个机器看上去却仿佛真的被折腾得发蔫的黑兔,让它投影出照片。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以往他检查的时候曾看到过被锁定的照片,要解锁对他来说不难,但他觉得毕竟是魏无羡锁起来的东西,说不定其实是不想让他看到的。因此,他一直没有去探究那被锁起来的照片究竟是什么。

  对好奇心旺盛的考古队男女孩们来说,这大概被当成了一个可挑战项目——又或许是因为在之前与魏无羡短暂相处的日子里,他们从魏无羡那里听说过什么,也知道他不会介意。总之这张照片现在出现在蓝忘机眼前。

  照片上是藏书库里,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黑兔拍下了他沉静的侧脸和魏无羡托着下巴微微抬眼看他的情景。

  魏无羡过去时常抱怨黑兔有个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突然给你拍张照的坏毛病,自己时常要删掉一些拍得让人不忍直视的图片。这张照片的诞生应该也是意外之一,但不知为什么魏无羡没有删,反而将它锁了起来。

  蓝忘机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发觉那其实是两人唯一的合照。他想如果对方提出要拍合照的话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可是谁都没有提过要拍张合照来留念。

  雨停天亮后便是分别的时刻。蓝忘机要翻越白龙山脉南下,考古队则要北上寻找雪原中的堡垒。在那之前蓝忘机让黑兔给队长拍了一张照片,在对方不明所以之际将照片交到对方手中,以一贯听不出情感起伏的声音说:“下次回家的时候可以送给您的母亲,她会喜欢的。”

  队长愣了愣,过了很久,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时隔多年地露出了一个被自己遗忘的表情。

  事实上蓝忘机原本并不很确定对方是否是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也只是这几天偶然听对方提起过母亲才确定下来。要说世上何来那么多巧合呢?可偏偏事实正是如此。就像魏无羡曾挤眉弄眼对他说过,人类的缘分总是很奇妙的,有时候会不可思议到你不敢相信。

  像这样奇妙的相遇,在魏无羡漫长的旅途中,一定也发生过无数次吧。

  分别过后,那个活泼的姑娘一边大叫着黑兔的名字一边跑过来,气喘吁吁:“我想起来了!照片上那个地方——我是说,海面上有大片大片云和阳光的那张,那个叫云光,我知道的!”

  “照片上是南边的一个海滩对吧?那个地方在一个叫百鱼里的城镇附近,事实上那片海面上曾经有一个岛屿或者一座城市——这是我们猜测的,海面下还有古代船只的残骸,但是目前为止谁都没有去亲自探索过。”

  “那附近就有一个已经被发现的遗迹,主体是一只非常大的轮船,大半部分嵌入地面和石壁不能动,是个标志性建筑,黑兔可以定位到那附近,你要找的话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如果能去到百鱼里,可以问当地的居民,他们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知道那个东西在哪里!”

  姑娘一脸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心满意足地告别,转身往自己的队伍跑去。

姑娘跑了几步,又回身招招手,“明明都一个人走了那么远来到这里,他对你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一定要找到啊!”

  说实话,见到魏无羡之后该说些什么,蓝忘机还没有想好。如果到时候魏无羡问他为什么会出来,他又该怎么回答?父兄问他以后想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心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藏书库以外的选择项,然而不知为何长辈都仿佛松了一口气,兄长甚至主动提出要他去外面走一走,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希望他能够在这一次旅行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回家。

  蓝忘机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点头绪,却又难得地忐忑不安起来。真的会有连一百二十万册藏书也无法给出的答案吗?最终找到的答案能否令自己问心无愧?他期盼早一点找到魏无羡,却又舍不得那一天早日到来。

  蓝忘机深知,这一次的再会,也许会以郑重的告别结局。

  这一路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热情友好的,也有脾气不怎么好的,相遇与告别,他从中窥见了这个瑰丽世界的一角,也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离别的必然性。大如初代先辈与他们的家人,一边走向了下一个时代,另一边却被永远留在了上一个时代,生死与时间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小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分道扬镳后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再见,也许今后的一辈子都不会有再遇的机会。因为太过平常,所以即使惋惜,也只能是惋惜。

  但是,无论如何,与魏无羡的离别,于他而言,意义似乎总与别的有些什么不一样。如果是要与魏无羡告别,他也许做不到仅仅怀着惋惜。

  百鱼里的居民都十分豪爽热情,大抵是因为这个地区本身十分富饶,渔民、商人频繁出海与外界交流,所有人都过得很舒适快乐,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也就没有那么重了。被问路的路人们甚至主动提出要带着他去,当然出于不愿给他人添麻烦的心理,蓝忘机婉拒了。

  走出镇子后,他真切地感受到集市上那种鼓动人心的热闹快乐正在远去,周围的一切重归宁静。这个地区的植被分布和地形条件都与自己家乡有所不同,他要找的那片海域与繁荣的海港千差万别,据说是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海岸是低矮的山崖,人迹罕至。

  那个据说也是个遗迹的轮船残骸,就嵌入了山崖下的石壁中。

  蓝忘机攀着石壁往下一段距离,在适宜的高度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甲板上。与此同时,跟着他飞下来的黑兔忽地发出哔哔哩哩的音效,主动投影出一个页面,要他输入指令。

  提示是“二号机的名字”。

  这显然是魏无羡制作出白色机器球之后新加入的程序。蓝忘机想起魏无羡所说的“猜对有奖”,想来,输入正确指令后所得到的那个结果,就是他的“奖”了。

  一开始蓝忘机的确思考了很久也不能确定那个名字究竟会是什么,而如今,他心中已经有了成形的猜测。

  他将自己猜测的那个名字作为指令输入,黑兔以轻轻的咔嗒一声作为正确的回应。投影中加载了一张新的地图,与此同时,黑兔以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快速吐出一串非通用语言——蓝忘机被魏无羡告知过,那表示“检测到附近的同类系统,已发出连接申请”。

  附近的系统,连接申请……蓝忘机立刻就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让自己过剧的心跳声打扰到这机器的信号收发。随着“叮”的一声,新加载的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图标。

  它闪动着,跳动着,像生命的旋律,在邀请蓝忘机前去。

  大陆的版图在旧文明覆灭前后都曾发生过大变化。新地图在现今任何一张适用的世界地图上都找不到对应的板块,它描绘的正是一座被留在上一个时代的城市,属于它的那一块土地,已经从大陆的版图上消失。它沉睡于海底。

  蓝忘机花了一点时间,摸索到了看起来已经不可能启动的机关。他从书上读到过发电机的原理,而那机关附近正好就有一个简陋的,尽管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用过也不太好使,但它的历史至少没有远到几百年前。

  机关通电后终于能够启动,脚下发出轰轰隆隆的震动声,蓝忘机微微伏低身体,降低身体重心以保持平衡,这半截轮船正在缓缓移动。待振动停息,轮船原先所嵌的石壁,因轮船的移动而出现了一个洞口。

  洞口下方是一条深不见底、仿佛能直通地心的管道,爬梯是用不易被腐蚀的金属制成。蓝忘机没有迟疑,沿着梯子慢慢地往下攀去。

  管道很长,尽头连接着一个开阔的平台,两侧都有房间,看起来不是用钥匙就能开的门。那些房间可能有调控内外气压平衡的装置,也可能有控制室之类的,但蓝忘机并未在意。爬梯正前方没有门,往前走,是一条玻璃隧道。

  玻璃隧道的尽头是一尊雕像。那雕像也许是古代某个神话中的女神,亭亭玉立,裙摆是迎着风的姿态,她面向着隧道中的来客,神色庄严而又哀伤,那无形的风中好像有无数的故事。

  蓝忘机要找的人,就站在那雕像下。

  他背对着蓝忘机,沉默着,凝视着前方。

  黑兔收到的越来越强的信号由他身旁的白色机械球发出。蓝忘机一步步走过去,碧波与游鱼从头顶从两侧从脚下流过,像浮动的虚幻光影。

  很奇怪地,真正看到对方的背影时,蓝忘机的内心反而彻底地平静下来。他望向了雕像的身后——玻璃隔绝了两个时代——那就是沉睡的海底城市。

  他想起了那一次吵架——因书上提到的一座沉没的城市而起。说实话,是为什么吵起来的已经不重要了,但至少,对方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特地跑来找真正的海底城市。

  这座城市很显然是在旧文明覆灭之前就已经沉没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设施来观望它。创造它的人是为了什么呢?缅怀吗?还是纯粹观赏?不得而知。

  “就像在我们这个时代,旧文明已经失落一样。”魏无羡说。即使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旧时代,于当时的人类而言,他们也有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的东西。

  “我找到你了。”蓝忘机却说。

  魏无羡转过头瞪着他,仔细地打量他,好像在努力辨认他与自己上一次见到的模样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瞪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弯弯眉眼露出明朗的笑:“你还敢说,可算找到了!我明明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让我好等!”

  蓝忘机愣了愣,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找?”

  魏无羡回答迅速:“我不知道啊。”

  “那为什么……”

  见蓝忘机只是表达了疑问的语气而没有问出具体的问题就截住了言语,魏无羡便接着道:“说实话,你会不会来找我,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回答是蓝忘机始料未及的。他茫然地眨动双眼,飞快地思考魏无羡话里是否有什么深意,可惜这句话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字面意思——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沮丧起来。

  魏无羡见他不知怎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一拍脑门,赶紧补救:“等等等等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会不会来找我并不重要,那不代表我不希望你来找我,明白吗?”

  他深吸一口气,减缓了语速:“蓝湛,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原地等着你等到天荒地老的。其实呢,几天前我就打算回去找你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你不来找我,难不成我还不能去找你了吗?”

  蓝忘机顿了顿,“所以你从一开始……”

  “当然了,”魏无羡指了指身后的雕像,“因为有想让你亲眼看看的东西,所以还是你来找我比较好。”

  雕像身后,玻璃墙后,就是城市被截断的道路,两侧林立着废弃的楼房。它很难得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一定的完整性,但它也许已经支撑不了多久,至今仍有肉眼可见的碎屑和尘沙在缓缓脱离原体向上漂动,就像缓慢流散消逝的光点,他们已经看不出这座城市的原貌。

尽管如今世上已经没有记得它的人,未来的某一天它彻底消失后再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然而,他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刻,它在深海中流逝的每一刻,都像是从真实走向虚幻,从而被赋予了永恒的生命。

  人类文明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如今的他们难以窥见,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人类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建立的文明也会有迎来终结的一天?自己建立的城市也会有死去的一天?就像他们自相遇之初就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要向对方告别。

  “我会留在家里,”蓝忘机静静地看着眼前虚幻而真实、荒芜而美丽的图景,“有很多需要我去做的事。”

  魏无羡点点头,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转而又笑起来,“那我下次要是去你家做客,你可千万因为太忙撵我出来啊?”

  明明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场合下的玩笑话就像是为了不让他为自己的决定怀着对不起谁的沉重了。魏无羡过去总爱跟他对着干,却又总在他人生的重要时刻特别地善解人意。

  蓝忘机没有反驳。但他的沉默让魏无羡敏锐地接收到他还有话要说的信号,于是也略带紧张地以半是探究半是困惑的眼神望着他。蓝忘机看上去有些踌躇,似乎在组织语言,这个过程大约是在摒弃会把事态变得复杂的赘语。

  最后,他说,“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蓝忘机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除了对理想的答复之外,属于他自己的答案。一百二十万册图书无法给他答案,也无法成为这个答案负责的对象。他曾想自己的愿望是否就是与魏无羡同行,可最终他发现如果要达成这个愿望,必有一方要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道路,他无法问心无愧。

  这是他的答案,也是他的秘密。

  他希望这个居无定所的旅人,能够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魏无羡久久地看着他,蓝忘机难得地感到一丝紧张。虽然设想过无数个可能会出现的回应,但真的到了坦白的时刻,他依然不能从从容容地对待。这个告白对他而言过于重要,他第一次如此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魏无羡留下,又想要魏无羡去追逐自己的理想,于是,最后,他想要魏无羡能够“回来”。

  魏无羡终于眨了眨眼,忽然噗嗤一笑,嗓音清朗,“那我也来说一个我的秘密吧。”

蓝忘机微微睁大双眼。接着,魏无羡说起一个发生在那次两人都没再提起的吵架之后、蓝忘机所不知道的故事。

——那时,离开云都后,魏无羡一路马不停蹄吭哧吭哧跑到了百鱼里,过了几天还是觉得不舒坦,又跑到海边去扎营,试图让大自然洗涤心灵。大半夜他睡不着,于是跑到了山崖边等着看日出。他没注意到山崖边松动的石块,一脚踩空就摔了下去。

  恢复意识之后,他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搭在废弃轮船的甲板上,半个身子探出了栏杆外,简直就是整个人吊在上面。胸腹自然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腿也动不了,他忍着疼痛使劲把自己反推令整个人摔到甲板上,面朝星空摊开双手,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

  入夜后黑兔就自动进入了休眠模式,直到天亮之前都不会发现他在这里,要黑兔找到他、以便去向附近的居民求救,就是更久之后才能考虑的事了。

  魏无羡很少会遇到这种劫后余生的情况,尤其这根本就是一场自己压根没想到的意外。即使难得遇到了,心情也不会像这一次这样低落,再加上这段日子以来无端的焦虑,他更是感到又恼火又无奈,还有点委屈。

  他浑浑噩噩地靠到一侧栏杆上,逼着自己先睡一觉,不知道合眼了多久,视野忽然变得明亮。魏无羡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目光接触到那幅图景,刹那间,心神都被摄住了。

  云在那一刻变得暗蓝,日光从云层罅缝中渗出、散落,细碎、微弱,像精灵的耳语,逐渐变得悠长连绵,又像吟游诗人的歌谣。碧蓝海面染上淡金色的光辉,随着云层渐放而变得空透,就像是一个世界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雪松针叶上凝结的冰霜,被风吻过的连天青草,都不会比它更温柔;热烈的霞光,寂静的雪光,都不会比它更动人。长眠于海底的城市,一定也是听到了天空的呼唤,才会长久不绝地向上挣扎,哪怕结局是无法停止的消散。

  魏无羡向蓝忘机隐瞒了这件事,同时还隐瞒了自己“看到云光,就会想起蓝忘机”这件事。

  在他看到云光的那一刻,他发觉了一种深藏于心底的名为思念的情绪。他发觉自己,其实无比无比地想念那座藏书库,想念那座藏书库中的人,他第一次产生了“想回去”的想法。

  事实就是,在蓝忘机不知道的时候,在连魏无羡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蓝忘机所在的地方,对魏无羡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个秘密,终于在这样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能够毫无保留毫无顾虑地吐露出来,因为他终于知道,会产生这样浓烈思念的人,原来不止他一人。

  “就算暂时选择了不同的路,未来我们也能碰到一起——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虽然方向不同,但终点都是一致的嘛。没准过个几百年,后人会说什么,啊,著名发明家魏无羡!著名……你那个该叫什么?反正就都变成传说了是不是?”

  “不过你要是说,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能回去的地方,那就另当别论了。唔,至少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分配出门跟待在家的时间比例?”

  最后干脆将那些后日谈抛之脑后,魏无羡迫不及待地拉起蓝忘机往回走,他笑嘻嘻地说:“我们还没有两个人一起旅行过吧?机会难得,现在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以前给你讲了那么多我遇到的事情,你可得也给我好好讲讲你这一路上的见闻啊?”

  他们并肩离开古老的深海,两只机器兔球紧跟其后,开始见证这场两个人的返程旅行,在往后的日子里,还会见证更多更多。

 

  即使这一切的时光到最后都会消逝也没关系。也许世界上就是充满了注定会消亡的诞生,以及注定要离别的相遇,世界、时间,周而复始——即使如此。即使如此,离别也一定能够成为下一次相遇的开始,正如新的文明诞生在旧文明消亡之后。

  谁都说不准百年之后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传说,谁都说不准他们的相遇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湮灭在又一次时代的洪流中。复兴是一场漫长的征途,在时光长河中又是如此微不足道,随时一场风浪就能让所有人前功尽弃。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确定的未来。

  而他们能够相互分享的,却远不止过去、现在与未来。

 

 

       -完-
    

   文/曲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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