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不息·上古】惊落梧桐

   

    

     

無·鸿蒙開

遂古之初,鸿蒙始开。

天地自混沌中演生而来,天集灵气天愈轻,因有九霄,地汇浊气地愈重,便成九泉。天穹地宇离着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也不过刚够凤凰的一个振翼飞天。

文鳐鱼顺着奔流不息的东海游下,想起它也有翅膀,却无法飞达苍穹,终其一生遥望曾有幸见过的那无尽潇洒豁达的身影,振翅搅风云,吐息惊霜雪,天地从来困不住他。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千万年不过仙人一句叹息、佛祖指间流沙。年岁太长,天地都似乎快要遗忘——

这世间,曾有一只凤凰。

   

  

 始·鳳還巢

魏婴是这天地间唯一一只凤凰。

上古血脉幼崽是最受觊觎的养料,他承袭母亲藏色的血脉,未及长成便失去双亲庇护,在洪荒之初的妖兽横行里摸爬滚打得很是艰难。死里逃生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他都要感叹一句自己好命,若不是好命,怎么能侥幸存活到被江叔叔叼回江家?

那时南方朱雀的洞府里满巢的红毛小崽里突然多了个金灿灿的圆团子,这小家伙极其好哄,族长只用一块灵石就能把他骗回来。

“为什么我和大家长得不一样?”小凤凰初来乍到,环顾四周一片火红,又抬起翅膀看看自己的金羽,对着带他回来的赤红神鸟很是不安地问道。

“因为阿婴是长泽与藏色诞下的小凤凰。”江枫眠安抚着战战兢兢的小崽,温声道:“你的父亲魏长泽是我挚友,他也是一只朱雀,阿婴承袭了母亲的凤凰血脉,但一样是我朱雀族人。”

小小只的雏鸟缩成一团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只留在外面的一双大眼睛仍明晃晃地写着惶惶不安。

江枫眠叹了口气,变成人形把小凤凰抱在怀里,顺着漂亮的金色羽毛一下一下地抚摸,道:“不要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他瘪了瘪嘴,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

长年流浪挣扎求生的苦痛与天地偌大孑然一人的委屈在那一个瞬间爆发出来,在江枫眠略有些慌张的柔声安慰与朦胧的泪眼里,他想,就是从那时起,他才不再暂寄世间。

  

朱雀一族崇舒朗坦荡,千年的时间足够将养出一只凤凰的本真。

生而为凤,便应是一身傲骨,不羁张扬。

一身紫衣的少年对着身后做了个鬼脸,利落地一跃而下,洋洋自得道:“江澄,你又输了。”

他看上去十五六岁,样貌极好,一副笑相,眼角眉梢尽是明媚张扬,除却耳后点点金色,看上去与人间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

被他叫做江澄的少年看起来年纪略小些,闻言瞪他一眼,颇有些不甘地扭过头去。

追来的还有许多少年,放眼望去场景便有趣得多。虽全化了形、俱着紫衣,这个小孩儿额上还有火红的冠,那个小孩儿身后还拖着赤红的尾羽。他们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叽叽喳喳地问:“谁赢了!大师兄!师兄!谁赢啦?”

魏无羡扬了扬下巴,道:“这还用问?”

小崽子们便起哄:“大师兄好厉害!”“师兄师兄你看大师兄这个欠打的样子!快再同他比试比试!”“好哦再来再来!”

江澄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憋得发紫,倒是对应他家毛色和服色,最后佯做凶狠状:“魏无羡!我再长几百岁肯定比你现在厉害!你也就知道对我们逞威风,看看到了蓝家你收不收敛!”

魏无羡只做不知自己幼时流浪全无修炼条件,颇为自在地接话道:“为什么要收敛?我到时候还真要找几只小龙与我打过。”

江澄若是刚才还没动气,现下也真被气着了:“你还真的想打!青龙族戒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想惹祸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魏无羡摸着下巴认真道:“戒律多是戒律多,小辈间比试难不成也不许吗?”

江澄脸都黑了,却不知怎么反驳他,“你”了半天最终也不过甩袖而去,不想再理这只臭屁又随心的凤凰。

魏无羡先前还为要去戒规颇多的青龙族听学烦恼了好一会儿,现下心情却好了不少,想着这次出门还能和青龙以及去青龙族求学的其他神兽过招,被拘坏了的凤凰一时只觉神清气爽,打发了小朱雀们,美滋滋地回到自己的梧桐上团成了个球。

 

 

 真·君猶故

青龙一族最重礼仪教化,各族送小辈前去蓝氏听学已是几代传统,这代的凤凰满心只想着去打架,真是世风日下!

到达蓝氏洞府云深不知处的第一日,凤凰就得偿所愿,打过一架。

“竟有龙与我不分高下!”魏无羡相当兴奋地告知江澄。

江澄:……在闯祸方面,魏无羡真是言出必行,且效率极高。

魏无羡全然没注意江澄难看的脸色,啧啧道:“蓝家的小龙长得真好看!”

江澄皱眉道:“蓝氏没有不好看的。但能与你打得不分高下……”

魏无羡继续描述道:“和我看起来差不多年纪,戴抹额,生得美是美,就是太冷,板着张脸,又冷又俏。”

神兽化作人形与自身灵力修为相关,幼兽化形不够纯熟,且限制颇多,灵力越高,人形越完整,年纪越长,最大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成兽则可控制自己的化形,美丑老少全随心意,但很少有成兽会化形成幼兽模样。

江澄只觉得头疼:“你倒也真是会撞,偏偏撞上蓝忘机。”

魏无羡歪歪头道:“蓝忘机?蓝氏双璧那个蓝湛蓝忘机?”

江澄瞪他一眼:“敢情你还听进耳朵了。”

魏无羡摇头晃脑道:“不错,不负盛名,样貌真如美玉,可知‘听说’也不可尽不信。”

江澄道:“你已经夸了三遍他好看了。”

魏无羡道:“我还能继续夸,蓝忘机这张脸是真的耐看,要是能天天同我比试一番就更好了。”

江澄怒道:“美得你!魏无羡你是来求学的,别搞错了!”

魏无羡只做未闻:“我一定要交他这个朋友。”

江澄道:“你想和人家交朋友,人家可不一定理你。”

魏无羡道:“怎可能!谁不是嘴上说着讨厌我,心里喜欢我喜欢得要死,我就不信他蓝湛是个例外!”

江澄对他翻个白眼:“也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魏无羡点头附和道:“是,我对蓝湛那可是一见钟情——”

江澄一阵恶寒,飞快地远离了他,道:“你收敛点,别净给家里惹祸。”

魏无羡耸耸肩,示意听到了,承认错误坚决不改。

一见钟情……或许也并非太言过其实。

他见蓝湛的第一眼就觉得莫名亲切又熟悉,那人冷颜冷面也挡不住他想要亲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凤凰搜刮起自己并不多的文化底蕴。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开始正式听学后,魏无羡才隐约想起蓝氏双璧的美名是什么美名。“雅正端方”什么的,岂不是要他小命?

那蓝忘机,年纪不过同他一般大,就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白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青龙幼君不苟言笑,凤凰便偏偏要看他不同往日的模样。

蓝湛看书,他便要扔些乱七八糟的纸团;蓝湛习字,他便要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夸他引他说话;蓝湛修炼灵力,他便从不知哪个旮旯角落抓来未开灵智的小兽放到他身边扰他。

蓝湛若是不理他,他便再接再厉;蓝湛若是恼了,那就更好!试问天上天下还有谁能让雅正守礼蓝忘机着恼?

只可惜蓝湛就是不笑。

“蓝湛,你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小凤凰趴在桌案边,对着无视他的小龙做鬼脸。

“你长得这么好看,不笑太浪费啦。”他一边逗蓝忘机一边出言央求。

蓝忘机仍是不理他,分明听见了也看见了,就是故意不理他。魏无羡不甘心得紧,他心下忽生一计,喊道:“蓝湛!看我!”

然后小凤凰便化作原形,金灿灿的一团落在桌案上,对着人趾高气昂。

蓝忘机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柔软轻盈的幼兽憨态可掬地看向自己,他下意识微弯唇角,便见那小家伙睁大一双眼睛,眸中更加闪亮,叽叽喳喳嚷道:“蓝湛,你笑啦!你是不是笑了?我就知道,我这么可爱,谁会不喜欢我!”

蓝忘机压住唇角,强作一副冷漠模样,道:“我没有。”

他持书的手却忽然被什么柔而滑的东西碰到,微微一惊,正是那只毫无神兽包袱的凤凰。有着柔软光滑羽毛的鸟团滚到他手边蹭蹭他:“你就是笑了!这有什么不承认的,你笑起来好好看的。我给你摸摸,你再笑一下好不好,蓝湛?”

阅书无数的青龙幼君终于迟钝地想起幼兽显出原形后心智也会变小,他很想摸摸手边柔软的团子,却碍于形象,一时僵住动弹不得。

小凤凰自己先动了,他顺着蓝忘机的手蹭来蹭去,誓要让这条冷漠的公龙知道自己的可爱,一边还自卖自夸:“我手感可好了是不是?那你现在摸都摸了,就应该笑一笑了!不然就是不守诺言!”

被强买强卖的青龙幼君却没见半分不满,他目光柔和,极浅地笑了笑,道:“嗯。”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金团子一下子不动了,好半天,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吵地叽叽喳喳:“太浪费了!太浪费了!蓝湛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要多笑笑!不行不行!我要私藏!我以后就和别人宣扬,我看过蓝家的青龙幼君笑——只有我看过!”

蓝忘机不说话。

小凤凰继续道:“你都对我笑了,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

蓝忘机万年的生命里,第一次被人说“我们是朋友”,他紧了紧空着的那只手,又“嗯”了一声。

他有一个朋友。他很吵很闹,很多时候也很无聊,又很可爱。

万余年的生命里,这只凤凰横冲直闯进来百余年,便霸道地占据高位。

从此最璀璨的记忆带着声音与温度,是金色的。

 

 

 假·朝夕景

毕方鸟温氏一族向来自封神兽日君,行事跋扈成性,诸族迫于其势大难以反抗。谁知其变本加厉,竟命各族交出本源骨血入其藏库,还要求各族送去家中嫡系小辈为质。

各族最为珍贵的,便是嫡传血脉的本源骨血与新生一代,毕方此举无疑触动了各氏族的最后底线。人间那凡夫俗子尚可射日,众族联合起来对抗这自封日君,又有何不敢?若是不反抗,迟早也落得个消弱衰亡的下场,倒不如拼死一搏。

毕方生性残暴,拥有的能力毁灭性强大,这并不是一场好打的仗。

战场让幼兽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伴着血与痛。

凤凰看着袍泽们殷红的血淌出,又被毕方暗红的焰火灼烧得不留半点痕迹,最终尸骨无存,渐渐杀红了眼。他的火焰比起毕方不逞多让,却是灼目的金色,在厮杀的战场上平添了几分明亮。

最终总会赢的,他们会守到那个时候的。

直到云梦战场朱雀族长在魏无羡眼前为护族中小辈赴死前,他仍是这样想着的。

他记忆里的江枫眠一直是无比高大的,那年寻到年幼的自己时,目光温和可亲的赤红神鸟好似比天还要高。天永远不会塌,但是江叔叔为什么会倒下呢?

小凤凰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那段满身伤痕血迹的日子,但荫庇他的神鸟却倒下了。他再一次失去了他的巢穴,恍惚之间,他似乎仍是那只寄居此间的弱小幼崽,天地广袤,却从未得到过一处安身之地。

江枫眠的法身轰然倒下,他四周的毕方火焰围过来蚕食着这具巨大的身躯。火焰触及赤红色羽毛的一刹那,魏无羡被轰然袭来的满腔怒意击得清醒了过来。他疯狂地召出他的火焰抵抗那些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虎视眈眈的敌人,拼尽全力地想要留住他们的族长。但魏无羡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单薄,他的火焰被吞噬被抵消,在拼尽了全力之后仍抵挡不住后退的防线,绝望和哀痛攫住了他,几乎把那颗心和灵魂一同绞得变了形。他双目赤红,大颗的泪珠从睁大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其余人自顾尚不暇,谁又能帮他呢。

心性澄澈,名寄赤子的凤凰,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彻骨的恨。

他不恨无人相助,他不恨敌人汹汹,他只恨自己不够强大,连亲长的身躯都无法保全。

他在除却火焰之外空无一物的焦土上痛得伏下身,任凭痛哭与嘶吼声支配他的神志,围在他身边充作保护圈的凤凰火焰逐渐暗淡,闪亮的金色熄灭了,逐渐深化,直至变成深不见底的玄黑。

凤凰魏婴的成年礼,是黑焰为他完成的。

那黑色火焰席卷周围,将毕方的暗红火焰与敌对的毕方鸟俱都燃烧殆尽,却未曾伤害朱雀族人半分。

凤凰自暗沉焰色间抬起头,淡漠地扫了一眼在黑焰中凄厉惨叫的敌人。

魏无羡直起身来,随手拍拍衣袖,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度似乎与往日分毫无差,但笑意却不及眼底,不见了往日的顾盼神飞,多了几分森然。那焰火焚尽敌人后并未消失,阴冷的火光仍在地面闪烁,直直映进了魏无羡毫无温度的眼中。

攻上不夜天城一途,他的黑焰出力良多。

各族队伍逐渐汇合,魏无羡一路见到不少熟人,但纷纷都是打过一个照面之后便慌忙离去,只蓝忘机一个皱着眉上前来同他说话。

“你的凤凰火焰,有何变故?”

魏无羡无所谓地偏过头避开蓝忘机的视线,笑道:“如你所见,变异了呗。”他边说边退后一步,一副不太愿意同青龙凑得太近的模样。

蓝忘机见状,皱眉更深,他近前一步,问道:“魏婴,你可是心性有变?”

魏无羡转过头,脸上因见到蓝忘机而自然跃起的笑意淡了几分:“我倒不信含光君战场来去未受半分影响。”

听见这个刻意生疏的称呼,蓝忘机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色,道:“……你明知我在问什么。”

魏无羡嗤笑道:“蓝湛,我倒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

……不是闲事。

他眉宇间尽是忧色,话到嘴边却成了:“魏婴,跟我回去,云深不知处会有办法。”

魏无羡脸上仅有的些许喜色彻底褪去了,他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睨着眼睛看他蓝忘机一眼,道:“我心性如何,与你青龙一族又有何关系?你以为云深不知处囚得住我?”说罢,冷哼一声便甩袖要走。

素来沉稳冷静的青龙突然有些慌乱,他隐隐觉得,这一走,恐怕不止是不欢而散。他伸手抓住魏无羡的手腕,眼睛迎上魏无羡有些怒气的视线,嘴唇张了好几次,才道:“我……并非要囚你。”

魏无羡被他看得一愣神,原本焦躁不堪的心绪顿时从高空落到了柔软的实处,终于感知到那人神情中并非作伪的担忧与关心,再开口时话语也放缓不少,他有些无奈地道:“现在说这些没意思,先打完这一仗吧。”

蓝忘机盯着他,很久才应了一声:“……嗯。”

凤凰摆了摆手腕,揶揄道:“含光君,这下该放开我的手了吧?”

蓝忘机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一直抓着人家的手没放,迅速松手并移开视线,道:“抱歉。”若是以原形示人,凤凰就会知道此时他的龙角都在发红。

魏无羡收回手腕,揉了揉,突然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比他这段日子以来任何时候都要真切的笑来。

他低声道:“谢谢你,蓝湛。”

  

射日之征的决战在不夜天。那日黑色的火焰铺满了整个城池,毕方族长被杀的消息传到殿外,宣告着这场战争的收官。各族的参战者看着满地不熄的黑火与火焰森森中魏无羡阴冷的笑,都不由有些胆寒。

各族族长关起门来头头是道,金焰凤火都成了黑焰邪火,本源骨血遭污,魏无羡还有何资格位居上古神兽之列?

他们一副气怒模样,魏无羡何止血脉被污?心性都是大变,你瞧瞧他射日之征的作为,整个不夜天城都是他的黑焰,烧死了温家的毕方不假,我们的族人不也被他所伤?连半块好地都没留下,那遍地尸骸焦土,真是狠绝!

他们骂道,真是上古血脉之耻!必须杀了他!再不济也得封印他!

于是战争落幕后各族就在这么一夜的讨论后确立了新的敌人:凤凰魏无羡。

哦,已经不能叫凤凰了,真是有辱凤凰血脉!

征讨邪凤魏无羡!

  

 

 忘·殊途誤

众族共讨,凤凰没再回云梦,他化作原形振翼而飞,一个起落间已是山长水远,他随意选了座山,便成了他暂将托庇之处。

他离山四处看看时是孑然一身,回来时却多出一个小的。这是一只小毕方,刚开灵智的幼崽浑身血迹,呼痛声都奶声奶气。

凤凰心道,也是缘法。

他记性不太好,难得记住几件事,却还记得江枫眠带回自己时的场景,那儿荒凉贫瘠,不生草木,恰是这夷山脚下。他那时于危难中被带回朱雀族中与今日捡回这只垂危的幼崽,真有几分因缘际会。

他给小崽疗了伤,就开始戳戳小鸟团:“你有名字吗?”

小崽被一戳一抖、一抖一缩,却不躲开凤凰的魔爪,乖乖地答道:“我叫阿苑。”

魏无羡动作稍稍一顿,蓦地想起曾有一双温暖手臂伸向自己,问道:“你是阿婴,对吗?”他把抖抖索索的小凤凰安放于背脊,振翅飞向天穹,那是他记事起对温暖最早的记忆。

凤凰回神,就见小崽呆呆看着自己,似乎有些不安他的沉默,无措地唤了一声:“哥哥……”

魏无羡又戳戳他,笑道:“我可比你老几万岁。”

阿苑歪歪头道:“几万岁就不能叫哥哥了吗?”

凤凰一个闪念化作原形,小崽便被簇簇金羽护在了中间,只听见凤凰道:“哥哥就哥哥,我叫魏无羡,以后你跟着我混了。嗯……大抵也不是很太平。总之,现在,睡觉!”

醒来时,山上的两只面前又多了一只。

“……蓝湛?”

凤凰看着面前白衣若仙的旧识,一时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有些糊涂。

“你怎么在这儿?”

蓝忘机有一双漂亮的琉璃色的眼瞳,此时这双眼睛里只映着一只凤凰。他缓缓开口道:“魏婴,同我回去。”

魏无羡此时已化作人形,他适才还带笑的眼睛骤然冷下来,看上去格外危险,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抓我?”

蓝忘机道:“你心性受损,云深不知处藏书众多,会有办法。”

魏无羡笑道:“各族现在都对我喊打喊杀,我怎知你青龙族是不是也看不惯我这只凤凰许久?”

蓝忘机捏紧了衣袖中的手,艰难道:“不会。”

凤凰只是看着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抱起正缩在自己身后的幼崽,道:“哦,给你看看,这是阿苑,我刚捡的。”

蓝忘机道:“毕方?”

魏无羡道:“是。稚子何辜。”

青龙颔首,却隐有忧色。

良久静寂,他又道:“如今矛头指向你不夜天城的火焰,你先收回火焰,暂有转圜余地。”

魏无羡不客气地打断他:“凤凰的火焰可用凤凰血化解,他们便要杀上夷山以彰世间正道。可是——含光君,这么多日以来,可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收回火焰?”

间蓝忘机低垂眼眸,凤凰继续道:“看来我们都心知肚明。我愿不愿意收回火焰,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太强,太不可控。

“我的火虽然霸道,但他们明知——”魏无羡笑意森冷,继续道:“凤凰之火,只毁尽不净之物。”

语毕,凤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耐性,道:“罢了。”他抱着阿苑转身,对着身后摆了摆手:“继续当说客的话也没必要了,含光君请回吧。”

他眉宇间尽是疲倦,声音低得只怀中的小崽隐约听见:“总不过天地偌大,无一人信我护我。”

小毕方蹭蹭他,期期艾艾道:“羡哥哥,刚才……”

凤凰安抚地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道:“没事的。”

小崽挣扎着继续说:“刚才那个哥哥……”

凤凰道:“终归不是同路者罢了。不说了,我给你找吃的去。”

小崽便只能乖乖闭上嘴。

他想说,羡哥哥,他没有睡着,他看见刚才那个哥哥来得很早,一直安静又耐心地等你醒过来,他伸手摸了你的冠羽和耳羽,动作温柔又珍重。

他想说,羡哥哥,或许还有这样一个人是信你护你的,你不要伤心。

  

蓝忘机回到洞府后,直接去了藏书室。

有没有一条路,是走得通的路,是可以让他们走下去的路。

还来得及,还不到放弃希望的时候,还来得及的。

冥冥之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来不及了,你救不了他。

  

听闻众族抓了邪凤养的小毕方上不夜天时,青龙君一时灵力外溢,撕裂了手中的蓍草,而后便消失了身形。

落下的半截蓍草算完了这一卦。

易经第二十九,坎为水。

重重险陷,坎窞之象,大凶。

  

 

 有·無悔諾

含光君甚少有这般狼狈的模样。他白衣染尘,浑身血污,虚弱、伤痛、烧灼令他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却仍挺直着脊梁,任由那戒鞭一道一道落下。

他的叔父眉宇间尽是痛色,喝问道他可知错。戒鞭打得极重,他努力咽下喉舌间的鲜血,仍有血迹从嘴角蜿蜒留下,他痛入肺腑,却将背脊挺得更直,答:“忘机知错,伤前辈、违族规,自愿领罚。”

他一字一句继续道:“然,忘机无悔。”

强撑着领完罚后走回静室,他终于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人身。青龙无声地趴在地上,背脊上鞭痕纵横鲜血淋漓,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半分灵力,只有黑中带金的火焰肆虐。

蓝曦臣来到静室,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慌忙去探弟弟的灵脉,竟已呈奄奄一息之态,一时气怒难抑:“忘机,你也太乱来了!这样的状况为何还要立即去领罚?!”

虚弱的青龙睁开眼睛与他的兄长对视,那双眼睛干净沉静,有蓝曦臣熟悉的执拗。

他认真道:“忘机有错。”

蓝曦臣只觉一阵悲意忽的涌上来,他被那双眸子静静地看着,说不出任何劝解的话。他又探了一遍蓝忘机的灵脉,道:“蓝家存有收集的凤凰血,我先为你化解体内的火焰好吗?”

蓝忘机想起那人夷山上放肆又嘲讽的冷笑,心中一痛,缓缓阖眼,道:“不必,多谢兄长。”

蓝曦臣急道:“那你的伤——”恍然间他想起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没再继续说下去。

那时的蓝忘机尚幼,降世不过百余年光景,还不会化作人形,也是睁着这样一双干净沉静的眼睛看着兄长和自己说话。

“忘机,不要等了。母亲……已不在了。”

他知蜉蝣朝生暮死,寒蝉春不见秋,却还不太能理解与天同生的大妖神兽亦有终结,且来得这么快。他明白了兄长在说等不到母亲了,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蓝曦臣也不过长弟弟百余岁,又何尝不是个孩子。他勉勉强强化作人形,还带着角和尾巴,朝候在小筑门口的小龙伸出双臂,道:“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

蓝忘机眨了眨眼,动作缓慢地摇头,奶声奶气又坚定:“我想再等等,多谢兄长。”

数万年光阴汩汩,蓝忘机从那只小龙长成了美名在外的含光君,偏生于执拗一途,从无长进。

蓝曦臣无声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又有多少长进呢?

他的哥哥像千万年前一样,化回法身,护住他的幼弟,温声道:“忘机,不要难过。”

  

靠着蓝曦臣留下的治愈外伤和恢复灵力的药物恢复了些许后,蓝忘机在体内小心翼翼地凝着水诀,温柔地裹挟住一朵嚣张的火焰。黑金色的火焰触及至纯至净的水珠,刚有吞噬的趋势,就忽的仿佛感觉到什么,柔顺地与水相触,而后静悄悄熄灭。

在第一次尝试成功后,蓝忘机愣了愣神。

这是很久以前,魏无羡曾在讨饶时对他说:“蓝湛蓝湛,你就原谅我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生气了嘛。”

他冷淡扫他一眼,无甚反应。

魏无羡只当他默认,欢快地凑近,神神秘秘地道:“蓝湛,青龙司木,朱雀司火,白虎司金,玄武司水,司掌的元素也是这四个种族灵力的来源。你猜,凤凰的灵力是从哪里来的?”

蓝忘机严肃地看着魏无羡道:“此为你族之秘,不可告知外人。”

魏无羡笑嘻嘻道:“咱俩都这么熟了,还算外人啊?再说,我信你嘛,你肯定不会告知别人,也肯定不会害我。”

蓝忘机心神一动,一时不敢直视魏无羡亲昵信赖的眼神,他微垂眼睫,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道:“不会。”

这是一个承诺。蓝湛不会背叛魏婴,蓝湛不会害魏婴,蓝湛相信魏婴。

“是心神。”魏无羡很少有这么认真说话的时候,他继续道:“凤凰之力,源于凤凰心神,化解凤凰灵力最有效的方法,以至真心神感之。”

  

这是一个他从前从未对魏婴说过的承诺,告诉他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蓝湛相信魏婴。永远相信。

他气息微微颤抖,慢慢地化解四肢百骸的火焰,直至还剩最后一簇火焰,灼在他的心脉。水诀包裹住那朵火焰,他略一犹豫,那火并未消解,在水诀的包裹下渐渐变小,仍在心口。

青龙本源的水与凤凰本源的火逐渐密不可分,他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好像这样就把一个人长久地留在了这里。

他心尖上燃着一簇火,盛着最澄净的情深。

 

 

 念·浮槎客

那簇在他心上温养了三月的火焰在一个瞬间衰落,随时都要熄灭的模样。蓝忘机几乎是兵荒马乱地注入灵力心神,才堪堪留住了那朵将灭不灭的火苗。

稳住那簇火后,重伤未愈、仍是原形的含光君很快便想明白了火焰突变的关节,他化成人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夷山,只听闻满山震声欢呼:“魏无羡死了!大快人心!再无邪凤为祸!”

天地在那个刹那静止,他看不清自己的路或是人群的脸,彷如一粒被蓦地投入万千世界的尘土,不知年岁不知寒暑,只知“存在”本身的存在大抵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事物。

他像是立在那里的石雕,不知过了几日,只知夷山从热闹浩荡到空阔静谧,终于只属于他。他极为迟钝地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在找什么,又或许从一开始便知什么都找不到,不敢怀抱希望。

这座山被不同的火焰覆盖,它们也是不熄灭的,它们也留下满地焦土,只不过,它们是“正义之士”的。

无需下至九重地去访那九泉,此处便可一览炼狱胜景罢。

蓝忘机翻遍了整座夷山,在一个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洞穴里,抱出一只意识模糊的小毕方。

他认识这只幼兽,魏婴唤他阿苑。

雕像仿佛终于裂开了个口。蓝忘机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魏婴。”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温苑挣了挣,闭着眼喃喃喊道:“羡哥哥……不要,不要丢下阿苑……”

蓝忘机安抚地顺了顺阿苑的羽毛,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幼兽体内,暂缓了它的灵识受损。阿苑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像是终于安稳入睡。

这是一只毕方鸟,即使是幼兽,那些兽族也不允许他存活于世。

蓝忘机想了想,咬破舌尖,逼出一滴青蓝色的血液。

逼出这滴血液后本就摇摇欲坠的青年骤然变回原身,他控制着那滴泛着柔和灵光的血液落到阿苑的额头,又念了个咒诀,青蓝血液很快包裹住他,成了一个光团。青龙护在光团周围,静静阖眸。

还未及进入冥想,青龙忽然感知到——心头那簇微弱的火苗颤了一颤。

他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按住心口。

那火苗的颤动并非一时错觉,它颤颤巍巍地挪了挪,似乎在指示着什么。

蓝忘机当即一振,他给光团布了个结界后顺着火苗指引的方向走去,那火苗似乎是受到了鼓舞,比先前挪动得稍稍热烈些。

奄奄一息的火领着奄奄一息的龙,终于在夷山脚下的一个地方停下。这里荒凉冷落,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蓝忘机望着虚空中的光影,连呼吸都快要停滞。

淡金色的光芒似乎很是虚弱,勉勉强强勾勒出一个椭圆的形状。那是一个蛋,没有实体,却有着蓝忘机熟悉入骨的灵魂气息。

他远远地瞧着,却也只敢瞧着,唯恐伸手便将这镜花水月击碎。

青龙族的含光君竟也是会怕的,他太怕这不过是自己过分期待的神念创造的虚影,他太怕这一伸手便是永无天日。

心头的火焰已经不再挪动,只是轻微地颤着,传递着他熟悉的温度。

他静静地望了很久,伸出了手。

  

含光君从夷山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带回了一只小龙。含光君看上去比离开时更虚弱了,却似乎多了股给他注入生气的力量,眼睛里多了些微亮的光。

没有人知道青龙族的血脉是如何遗落在外的,既已带回了蓝家,那便是蓝家的孩子,含光君亲自为他取名蓝愿,愿他余生安妥,想是对他流落族外那许多年的一份补偿。

含光君回来后便请示了蓝启仁要闭关修炼,后来数万年便再没有人见过他。

他伤得极重,本就受过凤凰火和戒鞭的身体又大加耗损,伤上加伤,影响了根基本源,这样的情况还能自己撑着如常回来,含光君着实不负盛名。

闭关的那段时日,首先是养伤。

戒鞭的痕迹褪不去,蓝忘机也不会让他褪去,错便是错,无需辩驳;消耗的本源骨血和过度使用的灵力,都在年复一年的修养与修炼间逐渐修复;心头那缕火苗经数万年不间断的温养,已与青龙的水彻底地融为一体,剔透明亮,散发着温柔的热度。

没人知道他带回来的还有一脉金色,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只在他掌心温热的初始。

上古神兽与天同生,亦可同天地亘古,千万年的光阴静悄悄地淌,也不过含光君的一个垂眸。

他的兄长探望他时,曾为他带来过一卦。

易经第三十二,雷风恒。造化有常,恒心有成。

日月忽不淹,春秋其代序。

南禺山淌过万载流水,扶桑十数度生实,蓦然回首,竟已是他眺望天河彼端的第十三万个轮回。

  

 

 終·偕有期

万物生死轮回具有定数,凤凰以心神入道,有一个少有人知的传说。

凤凰是可以涅槃重生的,虽无先例,然确是存在。某卷古籍曾记载,凤凰身死时,若有一分灵魂之力留存于世间另一灵魂,且彼此契合、心意相通,当存活于世的那个灵魂念力足够强大隽永,凤凰的灵魂会逐渐聚拢,凤凰的灵魂完整之日,便拥有了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

   

眺望天河的第十三万载,青龙君等到了他的凤凰。

   

  

-完-

    

    

*小标题灵感源自《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所有小标题串联起来,亦作“假忘真念,有始无终”。

*感谢阅读,七夕快乐。

  

文/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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