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遇色·月白】秋月白

  

 

  

魏无羡自城南打马而来,客栈前栓了马,尚未落座,就听见里面语笑喧窴。他抖抖身上灰土,在中心一张长桌边坐了,朗声道:“劳烦掌柜帮我切一碟牛肉,再拿坛酒来!”

掌柜娘子见他一副少年模样,支使小二送了酒过去,笑道:“小公子可别贪杯,我们家的酒不小心醉死人!”

魏无羡一掌拍开封泥,二话不说先灌了半坛进去,随后抹抹嘴角道:“姐姐莫要看不起人,这世上哪有醉死人的酒?只有不会喝酒的人罢了!”

长桌边早已围坐几人,听得这话,纷纷发笑。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大笑:“这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可是真不小。”

魏无羡坐下来,拣了两块牛肉丢进嘴里去:“并不是我夸口,从小到大,论起喝酒,我可从来没输给过别人。你们要不信,不如来拼一场?”

那汉子道:“你我萍水相逢,何来的不信,不过是看你这小兄弟好生张狂,觉得有趣罢了!”

另一人开口问他:“我看少侠风尘仆仆,当是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怎么称呼?”

魏无羡笑道:“少侠不敢当,我姓魏,单名一个婴字,父母皆是江湖人士,年满十七,叫我出来游历游历。几位大哥可是本地人?敢问这附近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没有?”

桌边几人答他:“小兄弟要是问有趣的地方,那可多了。你要想寻欢作乐,城南有勾栏瓦市,嘉乐坊里有明月楼,那里头的姑娘唱曲真是一绝。若是想喝酒呢,那就去五凤馆,他们家的桃花酿远近闻名。”

这时那汉子突然道:“我看魏小公子也是个爱酒之人,可曾听说过秋月白没有?”

魏无羡一挑眉,将胳膊支在桌子上,向前倾身道:“不曾,愿闻其详。”

那掌柜娘子正切好了牛肉端上来听见他们说话,插嘴道:“小公子莫要听他们胡扯,几个爷们就知道哄小孩子玩!”说着又向那几个男人啐道:“这可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再在这里闲言碎语,仔细我挂你们的账!”

魏无羡教她这样一说,愈发好奇,不由得追问:“前朝的事,怎的不能说?姐姐,我看你这客栈经营得这样好,想必来来去去的有不少江湖人士,肯定也有各式各样的奇闻轶事,难道个个都是守口如瓶的?”

掌柜娘子便道:“你听他们扯什么秋月白,哪里有这种酒,不过以讹传讹,传来传去愈传愈离谱罢了!”说着一提裙摆转身欲去。魏无羡忙拉住她的衣袖:“姐姐且慢,不是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反正我此行也不过是出来长长见识,姐姐要是知道什么好玩的故事,就当是说来大家听个稀奇,行不行?”

掌柜娘子狠狠剜了那汉子一眼,在他身边坐下来,说道:“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据说这是前朝江南一位刺史偶然得来,须得要仲秋桂子同城外虎丘山泉酿得,夜晚用银酒杯盛了,亮如明镜,能看见天上明月。只饮三杯,可以入梦,所求诸事皆可成真。”

魏无羡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想来也是以讹传讹诈了别人,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姐姐为何这样忌讳?”

旁边一人开口道:“这故事没有什么不可说,不过还有一个说法,说是这酒存世还有一坛,就埋在城西一棵大玉兰树底下。”

“哦?”魏无羡奇道,“既然这样,难道没有人去挖开看看?”

掌柜娘子正色道:“小公子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人家的私宅,园子姓蓝!”

“姓蓝?”魏无羡想了一想,忽然一拍大腿:“姐姐说的,难不成是姑苏蓝氏?”

“正是,看来蓝家的名声,小公子也有所耳闻?”

魏无羡喝了一口酒,长出一口气:“岂止耳闻,蓝家在江湖中素来极负盛名,都说他们家家风严正,代代出贤士,各方大小势力,没有不让他们三分的。”

方才那汉子道:“这说法传得纷纷扬扬的,倒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主意,只不过蓝家那云深不知处可不是等闲能进的地方,要不然,传说也就不是传说了。”

这话反倒激起了魏无羡的好奇心,他撂了酒碗道:“那我倒要去看看,什么样的墙拦得住我。”说着见几人皆面露忧色,又补充道:“你们放心,我魏无羡一不盗窃二不伤人,只不过好奇罢了,要是真有这秋月白,赶明儿就带来给诸位开开眼!”

 

 

待到月上中天,魏无羡早已站在了云深不知处的墙头。这夜并非月黑风高,月亮反倒极亮,莹莹落在山头,真如一盘冰轮一样。借着明亮月光,可见云深不知处高高矮矮的青瓦白墙掩映在树影之间,七月流火时节,秋虫声渐响,愈发显出静来。他脚尖轻轻一点,转眼已经悄无声息地掠过几条屋脊,心中正暗暗得意,忽然听得背后刷拉一响,一回头,一道剑影便直奔他面门而来。

魏无羡情急之中,翻身就滚下了屋檐,还未站定,那剑已经紧追而来。他只得反手拔剑,顷刻之间两人已经拆了几十招,一来一往,魏无羡很快就退到了墙边。他在剑光中逮着一处空隙,急忙喊道:“且慢!”

持剑者是个青年,身着单衣,长发只草草一束,显然是半夜被惊醒起来查看的。魏无羡打眼一看,便见对方白衣如雪,眼神倒是凌厉逼人,站在明亮月光之下,长眉修目皆被勾勒得一清二楚,虽然衣着简洁,气度却丝毫不减,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那剑在他咽喉前寸许处稳稳停住,他紧紧盯着魏无羡,沉声喝道:“什么人?”

魏无羡很会审时度势地将自己手里的剑一扔,客客气气地道:“这位哥哥,说来话长。我真的没有恶意,你能不能先把剑放下,我再说给你听?”

他见对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便低头打量对方衣着,又开口道:“这位哥哥身上中衣是江南织造专出的提花暗纹缎,看来朴实无华,实则极为柔软,我想蓝家再有钱也不至于人人都能穿得起。剑也是把好剑,都说姑苏蓝氏嫡系兄弟二人容貌风姿出众非常,一温雅一清冷,我猜,你是蓝氏双璧之一蓝忘机,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看指着自己的剑,见尖端微微抖动了一下,便笑道:“看来我猜对了。云梦魏无羡,蓝二公子,行个好呗?”

蓝忘机轻轻皱了皱眉头,问道:“魏无羡……藏色散人之子?”

魏无羡立刻回答:“正是正是。你若不信呢,干脆把我关起来明天找你们家长辈对质,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撒谎。”

蓝忘机犹豫片刻,收剑入鞘,看他一眼:“为何深夜私闯?”

没有剑指着魏无羡,他也就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剑拾起来,凑上去笑道:“有件事想打听。蓝二公子听说过秋月白没有?”

“秋月白?”蓝忘机垂眸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未曾。”

“唉呀,这可真是奇怪。”魏无羡故作惊讶地摸了摸下巴,一转身就掠上了屋檐:“好,那我讲给你听。”

蓝忘机便随他在屋脊上坐下,魏无羡抱着自己膝头,侧过脸来看他,笑眯眯问道:“如果我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酒,喝了能让人在梦中求得一切,你信不信?”

蓝忘机道:“不信。”

魏无羡装模作样地一点头:“我也不信。不过呢,有人说这种酒就埋在你家一棵大玉兰树底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你家这云深不知处如铜墙铁壁一般任谁也进不去,我呢,就来看一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蓝二公子,就算你没听说过,你们蓝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道也全都没听说过?就没人想看看究竟?”

蓝忘机略作思忖,对他说:“你说的玉兰树,当是藏书阁前那一棵。是为百年古树,蓝家上下皆爱护有加。”

魏无羡以拳击掌,很不怕死地怂恿道:“既然这样,那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孰料蓝忘机看他一眼,淡淡道:“传说未必可信,你莫要在此逗留了。”

魏无羡心道他此行不就是为了来找秋月白,要是明天出去了跟人说自己进了蓝家却没去看那大玉兰树,这像什么话?于是他凑过去,放低声音:“蓝二公子,你想想看,我本来呢就是想来看看这秋月白是不是真的,既不为财也不为什么别的,要是真有,我只把这酒带走,其他一切还给你原位放好;要是没有,我也保证不留半点痕迹,怎么来的怎么去,行不行?再说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埋着这么个玩意儿,真的不好奇?”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蓝忘机脸色,见他神情似有迟疑,心里知道有戏,还想说下去,谁料蓝忘机忽然倏地站起身来,将手扣在剑柄上,手指轻轻一推将剑刃推出一小段来,道:“擅闯私宅有违律法,你且走罢。”

魏无羡没料到他翻脸翻得这样快,顺手从瓦缝中揪了一根草棍叼在嘴里,坐在那扯了扯蓝忘机的衣服下摆,笑道:“你紧张什么,蓝二公子,我若是自己进来当然是私闯,但我就是半夜来看一个朋友,坐在房顶上跟他聊聊天,还犯法了?”

“朋友?”

“怎么?”魏无羡支着下巴冲他笑:“我当然知道蓝二公子素有嘉名,但我魏无羡也不是什么无名鼠辈啊,跟我做朋友好处很多的,怎么样,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蓝忘机微微侧过头躲开了魏无羡的目光,魏无羡悠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将他的剑按回剑鞘里去,又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早就听说你们蓝家家规严正,我猜你肯定从小到大都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吧?要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世界上有意思的东西多了去了,你知道什么叫风花雪月吗?我跟你说,蜀地的高峡,燕北的大雪,江南的姑娘,非得亲自看过,才知道其中妙处。将来要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

蓝忘机的视线落在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有说话,魏无羡便愈发得寸进尺,一把揽住他:“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是答应了,所以呢,先从你们家的玉兰树开始,带我去看一眼呗,蓝二哥哥?”

蓝忘机垂下眼睛,轻轻拨开他,脚下一蹬,便稳稳落在地面上。魏无羡看他要走,赶忙也跳下来,追过去扯住他的手叫道:“哎哎哎忘机兄等一下……”

蓝忘机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抽回自己的手,示意他跟自己走。魏无羡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紧随其后。一路上他借着月光打量,心中感叹蓝家果真是书香门第,一进进院落无不精雅,松竹奇石错落有致,别具匠心。蓝忘机走在他前面,步履不疾不徐,但速度却并不慢,魏无羡一看便知他武学功底必定十分扎实,身形轻快下盘却极稳。他不由得问道:“忘机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日子是不是过得挺无聊的?”

蓝忘机诧异道:“为何?”

“看你武功不错,想来是要花大功夫练的。又要读书又要习武,还有时间做别的吗?”

“别的?”

“比如,听个曲啊,喝个酒啊,赏花论月,什么的。”魏无羡边说边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见他不开口,又道:“还是说,你从来都没做过这些事啊?天啊蓝忘机,虽然我知道你们蓝家家规严厉,可是也不至于严到这个程度吧?那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蓝忘机沉默片刻,答道:“先有格物致知,方能齐家治国。”

魏无羡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都说蓝家二公子最是个克己守礼端方雅正的人,还真是不假。这种话换个人说出来我都要嫌弃他酸腐,可你说出来我竟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他话音未落,蓝忘机却停下了脚步,轻声说:“到了。”

魏无羡一转头,便看见面前一扇月洞门,从门里看过去,只见院中草木丰茂,在月色下融成丛丛树影。院子那头正是一棵玉兰树,足有三层楼高,只可惜已过季夏,七月流火,唯余满树枝叶,一朵花也没有。

真到了树下,他反而犯起难来,人家只说在玉兰树下,又没说具体在哪个位置,总不能把这树周围一圈都刨出三尺来,再说了,他也没有铁锹。树下点缀着两块灵璧石、几丛南天竹,在粉墙上投下淡淡月影。夜风拂面,也实在叫人有些不忍打扰这份静谧。

他在树底下四处查看了一下,也并没见到什么标记一类的东西,踌躇片刻,向蓝忘机问道:“蓝二公子,你们家这园子,有没有重修过?有没有发现过什么?”

蓝忘机摇头道:“未曾。”

“这可难办了。”魏无羡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我魏无羡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居然栽在了最后一步。”

说着见蓝忘机看他,只好改口道:“好吧好吧,其实只斩了你这一个将。”

他用手推了推那块立起来的灵璧石,本想借力爬上树去看看,谁知手上一用力,却感觉到石头一松。他忙蹲下去查看,竟发现石头周围的土壤松软湿润,明显与别处不同。他又站起来加大力气试着一推,这石头一下子就翻倒了过去。

魏无羡见石头要压到旁边的植物,急忙用力去拽,奈何这石头虽然埋得浅,但毕竟也是块石头,眼看就要将他一块儿拽倒下去,那头忽然伸出一双手来,稳稳将他接住了。

他一抬头,便见蓝忘机站在他对面,手上一用力,他连带着石头便都归了位。

魏无羡由衷赞美:“厉害厉害。”

蓝忘机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地拍了拍手上的土。魏无羡又道:“我看这里说不定还真埋着点什么东西,蓝二公子,你点个头,咱就想办法弄开看看?”

蓝忘机沉默片刻,既没许可也没反对,而是问他:“你求什么?”

“求什么?”魏无羡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我不求什么。我只为看看这大千世界,究竟还有什么趣处。南柯梦再美,人难道还能终日不醒么?”说罢,他望向蓝忘机,反问道:“你求什么?”

“我……蓝忘机立在一旁,看了看他,又收回目光,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开口道:“……没有。”

“没有?”魏无羡饶有兴趣地往前凑了凑,“蓝二公子,你以前从来没撒过谎吧?”

话音还未落,他就见蓝忘机神色一闪,不由得笑起来:“蓝忘机,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他向蓝忘机伸出手去,蓝忘机下意识地往后躲,魏无羡却不依不饶地将他的双颊往上一推,笑道:“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也不笑一下。”

蓝忘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随后意识到自己失仪,又立刻放开了,不过这力道之大,还是痛得魏无羡差点叫出声来。他一边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腕一边道:“不用这么大反应吧,你是特别抗拒身体接触吗?”

蓝忘机自知理亏,侧过头去,低声说:“你不是要找东西吗。”

“找东西?算啦!”魏无羡大叹了一口气,“我看你们家这石头往这儿一放,轻易是弄不走喽,我又没有工具,拿手刨吗?”他往一边的粉墙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夜空中一轮明月,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魏无羡一世英名,今天可是栽在你们蓝家手里啦,蓝二哥哥,怎么办?”

他演得真情实感,蓝忘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踌躇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道:“这也不能说是……”

他话还没说完,魏无羡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啦?一个传言而已,找得着是奇闻,找不着也是正常。”随后他眨了眨眼睛,又道:“不过呢,今天晚上没找着酒,梦倒真是做了一场。”

他三两下顺着墙头窜上了玉兰树的枝干,向蓝忘机招招手示意他上来,一扬下巴,面前是夜色笼罩的姑苏城,月色教远处的山、城中的河,全都氤氲在一片光华之中。

魏无羡望着远处,道:“姑苏真是个好地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蓝忘机看他:“为何?”

魏无羡轻声说:“因为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人。”

说罢他忽然转头,伸手捂住了蓝忘机的眼睛,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蓝忘机险些仰过去,他想打掉魏无羡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却被魏无羡按住了。魏无羡轻声问道:“哥哥,我再问你,你求什么?”

 

夜凉如水,阶前草虫声声,姑苏城睡得正熟。

 

-完-

  

文/交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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