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遇色·丁香】烫骨鬼

   

 

    1 混沌人

 

老人常说,深山里闹妖。

观里的老道也这么说,叫自家徒弟采药时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

小道士身上背着不算轻快的箩筐,心不在焉的应了,腰间别着师傅给的铁剑,装着一肚子的本事在山里迷了路。

他本来是不害怕的,这有什么好怕的,红妖艳鬼他都随师傅对付过,不信山里有更可怕的,难不成这小山里还有千年的魔头?连土地公公都没碰见过,哪有魔头愿意屈尊待在这地方去祸害他这个小道士。

可古往今来把自己吓死的往往并非全是怪力乱神,自己吓自己的完全不占少数,小道士偶然踩断了脚下的树枝,故作放松的神经猛的被弹了个崩,他腿一软连滚两圈,才发现什么也没有。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再努力的镇定还是越来越怕,提心吊胆移出去半里,隐约听着被树掩盖着的某处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在说话,小道士平白无故打了个寒战,身体却鬼附身般不受控制的走过去。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小兄弟,小兄弟!”

起初是低沉的声音吟诗,见有小道士经过,立即换了不正经的声调,叫住快吓破胆的那位,小道士在原地转了两周都没有寻到声音的来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兄弟,你哭什么呀?搞得我欺负你了一样,”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顿了顿后道:“你知道我是什谁吗你就哭。”

小道士快被吓破胆,哑着嗓子问:“你、你是谁!我师傅可是含光君亲传弟子,我不怕你!”

“厉害呀,你师父是,又不是你是,你师父又不在这里,你这恐吓不到我。”声音的“厉害”说的心不在焉,充满不屑,搞得小道士以为他下一句就要说类似含光君都不是我的对手这种话了。

“我说你也别害怕了,我又伤不了你。”

“我凭什么信你!”他撕着嗓子喊道。

声音思索片刻后,说:“你不信我,那你可就永远走不出这片森林了,鬼打墙听说过没有?”

小道士后悔起没听师傅的话,多在森林里玩了一段时间,去追林间的傻鹿,去摘树上成熟的果子,现在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有苦不知朝哪里喊去,被不现身的鬼怪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憋回去的眼泪重新涌出来。

看他又哭了,那声音明显无奈:“你怎么……哎,胆子这么小还捉什么鬼啊,我又不是要害你,就是想要你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是不是要我的命!”

“谁要你的命啊,你那小命有什么好的,莫非你是唐僧我吃了还能长生不老,拜托,你连小和尚都不是。”

恐惧之中,小道士还觉得这声音啰嗦的过分,几百年没跟人说过话似的,他一句声音能回他一百句话。

声音是个好听的男声,不停强调自己的无害,只想请求好心人帮他一下,小道士逐渐恢复了镇静,心想着万一是被什么邪怪困在这里的普通人,他还可以施展拳脚救人一命,便壮着胆问:“那,那你让我帮什么?”

一直在聒噪的男声终于安静了半秒,乐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啊。你听着我说,现在找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八卦图,八卦图你会吧。”

小道士连忙捡起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树枝,寻思天已经黑了,看不清画的什么怎么办,一回头却发现太阳好好的在天上挂着,除了已经偏西哪有下山的迹象。

“愣着干嘛,快画呀,小兄弟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

听对方这么说,小道士立马又低下头专心画起来,那声音不闲地说:“你刚刚说你师父是含光君的亲传弟子,可据我的了解,含光君就收过一个亲传弟子呀,好像还是个混世魔王。”

小道士手一顿,有些窘迫:“对,对不起,刚刚我太害怕了,随口一说。”

“哦,这样啊……那你见过含光君吗?”

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对含光君格外感兴趣,小道士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不瞒您说,我师傅也没见过,含光君很早之前就死了。”

“死了?”那东西声音陡然提高,似是不可置信,随后有如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别说笑了,他还会死!他为什么会死!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小道士被他吓了一大跳,兴许是年龄不大的原因,他分不出声音蕴含的含义,是高兴还是悲痛,又像是有愤怒又带着满满的怀疑,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噤声,只是反复小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神仙怎么会死?小兄弟,你觉得神仙会死吗?”

“我怎么知道,应该是会的吧。”小道士画完了八卦阵上最后一笔,直起身子道:“含光君不就形神俱灭灰飞烟灭了吗?”

那声音还是不相信般,又问:“你确定是含光君?蓝湛?蓝忘机?”

“千真万确。”

“……行了,然后你在生门的方位写一个靈字就能看见我了。”

小道士认真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字,那声音寂静了很久,最后一笔画下时突然树枝画出的八卦阵散发出微弱是光芒,随之愈发强烈,直至全部变成金色为止,他被光刺的睁不开双眼,眼前阵阵发白,金光消失之后,小道士眨眨眼恢复视力,惊觉面前出现一堵高墙,有位身着破烂黑衣的男子,争被九根大腿粗的钢钉死死钉在墙上,灰褐色的血迹不知在这石砖墙上干涸了多久。

男人意识到有人出现,缓缓抬头,黑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凄厉,但看到小道士的一瞬间便被隐藏起来,露出十足阳光的笑容:“谢啦,小兄弟。”

正是那个声音!

小道士没有见过这种世面,那钢钉他只是隐约听老道士谈起过,是用业火炼制,刻有八百八十八道咒符,非混沌厉鬼不用的至阳之物,可镇一切恶鬼。

他不敢吭声,不清楚自己救了个什么东西,被钉在这里的不可能是普通人,能被这种东西钉住的要么是罪大恶极要么是死不足惜,男人试图挣扎想从铁钉下挣脱开,刺进血肉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声音,被染红的烟从皮肤深处,紧接着是人肉被烧焦的味道。

男人挣扎无果,伤更严重了些,略有些垂头丧气道:“还不如不醒呢。喂,小兄弟?小道士?您行行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个忙行不?”

虽然他态度温和,眼神却十分凶厉,仿佛小道士敢说一个“不”字,他就会立刻杀了般。犹豫再三,小道士握紧拳头抿嘴使劲摇头,半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别站在那里发呆!快放我下来!”之前的和气全是哄骗小道士的假相,经遭拒绝后本性暴露,双目赤红:“帮我把这钉子拔下来!不然你就永远在这里陪我吧!”

这话有如毒药扎进小道士的血液中,使他不是控制的发抖,男人这句话提醒了他,迷路时明明是黑夜,为何现在时间还停留在黄昏,太阳似乎就没有移动过。他回过头去看发狂的男人,连眼泪都吓得忘记流下来了。

“哈哈哈是不是感觉满眼凄凉无限!我若苦楚,尔等何欢?你把这钉子拔下来,我就放你走,不然你陪我生生世世只能面对着这荒森,永永远远无生无死,就像我这个样子,如何!”男人几近癫狂,钉子上的经文开始发光,疼痛在每一根神经中叫嚣,他青筋暴起,眼前不断回放五百年前那次事故。

那人身着白衣,桐木古琴,五音出而六欲断,自经脉至内功无可运行,天地为助,以持此法,黎明可现黑夜可退,凡无体无心走尸者皆附土而归,留其主终不可乱世,永安于此地。

“大胆魔头,竟敢作乱——”

突然间地动山摇,天空被人狠狠砸响,随后被凿开一个漆黑的打动,老道士出现在洞口之上,身后还有两个身着白衣头戴抹额的仙门弟子,小道士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其中一个仙门弟子道:“大胆孽贼魏无羡,你欺师灭祖死不足惜,上神念昔日师徒之情,只是将你镇压在此,你却不知悔改,在这作乱。”

魏无羡仰起头,冷哼道:“你们与我谈论道义之事真是可笑,如果你们真讲道义我会被钉在这里?所谓仙门也不过伪君子罢了。我未对这小道士做什么,你们就血口喷人,污我清白。”

“你!”他身边的弟子拉住他,示意无需理会魏无羡的话,一扬手中拂尘,将小道士抓上洞口,便要转身而去。

“等等!”魏无羡叫住他们:“蓝湛真的死了吗?”

两名弟子身形微顿,没有回答。

魏无羡急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他是神仙不会死的啊!你们别走快告诉我。”

脾气较差的弟子指着魏无羡说道:“因为谁?还不都因为你。你还好意思打听含光君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另一位弟子道:“你早已与姑苏蓝氏无半点瓜葛,我家上神如何,不劳费心了。”

四人乘剑而去,被魏无羡伪造出的黄昏假象随之坍塌,因为耗尽了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法力,他难以维持清醒,又要进入百年来的昏睡噩梦之中,封印他的力量连通仙门驻地金陵台,这次他苏醒定是金陵台出现什么变故,而姑苏蓝氏定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能够即使赶到。

那么自己是阴差阳错被唤醒的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魏无羡短暂思考后才发现后者的想法多么好笑,当年各门派恨不得杀之后快,如今怎么舍得唤醒他,怕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罢了。

 


    2 无妄梦

 

在魏无羡心中,一定要说有哪一个人不会死,那人一定是蓝忘机,毫无疑问的。

初为人徒时,含光君无所不能唯死不能。

学成出山时,含光君难尽人情与死相离。

堕入魔道时,含光君大义灭亲至死不认。

魏无羡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与死作伴,拜入仙门后身边的人也在一一离去,唯独蓝忘机仍如初遇那般,居于云深不知处,永远那么不解风情,远离红尘,千千万万年如此,也不觉得腻。

“世上全是相遇全凭缘。师傅,我可不信。”

“如何说。”

“就比如说我和你,哪是什么缘分。”

“依你看如何?”

“嘿,依我看,我与你相遇全是他人所致,世道所致。”

“那也是缘。”

魏无羡停下抄经书的笔,随意乱扔,道:“缘来缘去的,师傅您知道什么是缘么?说句大不敬的话,世上可以生死的凡人有缘,您却不能有缘,什么事十年遇不到的,别人靠缘的您只靠等就行,我这话可在理?”

蓝忘机合上书:“不。”

缘起缘灭,山河几经衰老,身上的钝痛难灭,魏无羡强睁双目尽看到些往昔之事,亦真亦假缠在心头,惹得他心烦。这九枚铁钉,其中一门应该是封住了他七情六欲,使他六欲不生三毒消灭,理论上来讲他此时必定什么感觉也没有。

而现在却与平常没有不同,他尝试恢复清醒,混沌却将他牢牢困住,当年于缘是何物的一席言论,他至今未觉不妥,那番话并非是怪罪于世态炎凉,而是如实叙述世道辗转,有因必定生出的果。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蓝忘机的对话充满了针锋相对,不再是当年那个畏于师傅威严的淘气弟子,他的脸彻底褪去稚嫩棱角分明,虽说样貌堂堂,为人也随性,但与各仙门总是格格不入,拖到年近三十才勉强结丹,蓝忘机说他心中记挂太多,早些断了好。

也许就是获得神仙命那时开始,魏无羡心中竖起了与他师傅的一道隔阂,情至深处扯难断,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又怎么懂得这些。

生死固然会将你我分别,但重逢却是由生死而始,恩怨是由生死而断,缘分是由生死来评。

“你不死,怎么会生。”

蓝忘机微微皱眉,听出魏无羡话中的挑衅,但还是认真回道:“修行所求乃脱离肉身的生老病死,不被常理所牵,方可成仙。若下次再问这等问题,去藏书阁查阅即可。”

魏无羡张张嘴,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无意义的争吵蓝忘机连搭理他的兴趣都没有,自小到大这师傅并非不疼他,小时犯了错师傅护犊子护得紧,关起门来怎么罚抄书都不会让外人指责自己徒弟一句。

他假装翻开一本书,眼睛却离不开蓝忘机的脸,像是在细细描摹。

半晌后他放下拿倒了的书:“师傅,你是不是画中仙啊。”

“不是。”

“那你也太好看了吧!不是画出来的还能是怎么样。”

魏无羡朦朦胧胧,低头看到自己的身形又变回十五六岁的样子,而蓝忘机丝毫没有变化。魏无羡左瞧右瞧,双腿一蹬躺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嚷着想出去捉野兔。

这段时光魏无羡记得,后来云深不知处的兔子成灾,就是魏无羡往回带的多了,一旦不想读书就到山里抓兔子,蓝忘机管教几句,开始还管用,后来魏无羡就以你再不让我养我就吃了威胁,成功的养上一草坪的大白兔。

有人前来拜访,头句话定是:“含光君,你家草坪快秃了。”

当然,说的比这要客气些恭敬些。

胸口处传来刺痛,把魏无羡从回忆中撕扯出来,他紧皱眉头试图梳理出一二线索,但是他的记忆好像出现了混乱,胸腔里也有压不下去的烦躁。

世界现在于他而言并不是笼罩在黑暗之下,只是像被五层纱罩住,九根钢钉封住了他的视力,而他现在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些,果真是金陵台出现了问题,几百年前就有那么群人爱好于在暗处捣鬼,不知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如今含光君已逝,他们怕是更造次的不行。

随着封住他的东西能量日渐微弱,魏无羡五感恢复的迅速,每日苏醒的世间也大大延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告别缠着他的噩梦,和挥之不去的暴躁感,呼吸新鲜空气保持良好心态外,魏无羡觉得自己的精神太过不对。

当年一念之差走火入魔,心性大改,才被镇在此处,这钉子入时即刻生效,理应那种暴虐的心性没了才是,而且这种不适感不似走火入魔,像听了清心音产生的格格不入之感。

他盯着胸前的钢钉,由于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大体看到它模糊的样子,不好的猜测在魏无羡心中升起。

一天内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此处封印之地无时间变化,魏无羡永远定格在这辈子最崩溃的那天,无论开始的梦境如何,到最后毫无疑问是以蓝忘机封印他为结束。

执念难化终成魔。

他手里就攥着那么小小的念头,被他口中所谓世事叵测所推,步步维艰到了如今的地步,变成了心头的刀,时刻剐着他的皮肉与心肝。

但“恨”之一字难出口。

五十年的教导之恩,五十年的偷恋之情。只要魏无羡不说,蓝忘机恐怕永远不会知道,魏无羡断不去的不仅是红尘俗世,还有那画中成仙的师傅。

他下一次拜托噩梦醒来时已经过了三更,附近本来就没什么人,偶尔有野狼嗓子算是陪陪他的了,正当他眼准备继续倒头大睡时,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魏无羡警觉望去,只见树林中跳出一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跑到魏无羡的身边,由于蒙着脸魏无羡认不出是谁,只觉他手上的饰品在哪里见过。

这人先是封了魏无羡哑穴,然后用黄色符纸贴出一个极其简陋的启封镇,开始拔魏无羡身上的钉子。这个镇太过于简陋,以至于让魏无羡本人不停的怀疑会不会拔到一半这阵就破了,那就倒霉了,九根钢针就要重新扎进他身体,他要再体会那种痛苦。

阵上的黄符疯狂抖动,仿佛如此就能摆脱受到的恐惧,魏无羡的重生自带威压,当最后一根钉子离开他的身体,封印百年的邪气冲天而起,乌云翻卷着不安,乌鸦自树林惊起,报丧般撕扯着嗓子。

被点穴根本制衡不了魏无羡多久,夷陵老祖的苏醒将预示着人间的又一大灾,万鬼驱使的画面恐怕还仍然是仙门们的噩梦。

黑衣人就完魏无羡后,趁他恢复力量的功夫,立刻开溜,魏无羡尝试活动着两百年没有知觉的双臂,心道能动的感觉就是好,不怪他有时看见只跑过的野兔都羡慕的要命。

得到释放后,按道理来说应该去复仇,可想了一圈都没找到什么可以复仇的人,当年封住他的人也早已过世。

过世,离开人世,死了。

蓝忘机,伟大的含光君再也没有了。

神死则灰飞烟灭,魏无羡宁愿是那两个小鬼在骗他,宁愿是蓝忘机故意要让自己伤心,让自己不去见他,但是蓝忘机不会这么做,蓝家弟子也不会骗人。

魏无羡揉揉眉心,疲劳感充斥着每寸筋骨,他忽然觉得疲乏难耐,就席地而坐,思考着当时那位弟子的话。

蓝忘机是因为魏无羡死的。

封印大典当时并没有消耗掉蓝忘机的灵力,甚至可以说封印大典结束后蓝忘机没有受任何的伤,三界之内又有什么人是能伤的了他的。

问题只会越想越多,由于魏无羡现在的衣服如同街旁乞丐,冷风轻而易举扯着他的皮肉,修鬼道本来就是至阴之法,两重加起来就好比在寒冬腊月吃冰块。

从前魏无羡是不怕自己会冷的,喷嚏还未打出,温暖的棉披风便及时盖在了他的身上,回头看去那人负手而立,一身雪霜。

 


    3 思凡仙

 

魏无羡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个人人喊打的魔头,也曾是戏水江边的少年,从红楼下跑过,接起不知哪位姐姐丢下的帕子,便要去兄弟面前炫耀一番。

初春未至,自山上走下几位神仙,点了他额中一点,说他根骨上佳,千年未见,若留在人间恐怕会徒增祸害,不如带上山去好好修行一番,日后定有作为。

这对魏无羡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少年人玩心太重,不愿从这十里荷塘边离开,哭天喊地,最后被师姐又哄又骗的打好行李,又亲自炖上了莲藕排骨汤,让魏无羡在山下吃饱喝足后再上山去。

魏无羡上了山才知道,带走他的人是含光君,出了名的严厉。而蓝忘机却不知自己的徒弟,在山下是出了名的皮。

上山头一个月,云深再无小动物出没,就连水里的鱼看见魏无羡出现都要赶忙沉回水底。

山里的老神仙揪着自己没剩几根的回来去找蓝忘机诉苦,修炼成仙的狐狸握着自己光秃秃的尾巴去找蓝忘机抱怨,寂静了千年的云深终于被闹得鸡犬不宁。

早读时蓝忘机用书敲醒了梦会周公的魏无羡,彻底忍无可忍,姑苏蓝氏几千弟子里,这么胡闹的还是头一个。

魏无羡心里是有点惧这位含光君的,他连忙擦干净挂在嘴边的口水,用袖子慌忙遮住书上乱七八糟的涂画,故作正经地看向蓝忘机。

“呃……师尊,我其实……”他小心翼翼想着措辞,慢慢将书合上。

蓝忘机伸手把魏无羡的书翻开,一头驴出现在了书的正中央。

魏无羡指指那头驴:“介绍一下,我兄弟。”

少年时记忆就是在与含光君面对面静坐中度过的,有时还要抄那繁琐的几千条规定,白纸黑字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除了比学堂严厉些饭菜苦些朋友少些似乎也没太大不同,直到身边同辈的人一个个结丹,而作为含光君亲传的他还是凡人之躯。

他天资过人,这事着实奇怪。

一日蓝忘机将他叫至身旁,再次轻点他眉心,一颗金丹便入他体内。

魏无羡当时并不知这金丹是如何来之不易,后来无意翻阅藏书阁的藏卷时,才知道蓝忘机闭关的那几天受足了苦,才又炼出一颗金丹,给了他。

成仙之人要断去俗世尘念,魏无羡这人,断的很不干净,爱情亲情友情,离恨悲愤小心思一个不差,日常心里活动比在山下的时候都要丰富,还要经常给山下的狐朋狗友们写信,起先几年是询问最近打了几只野兔,喝了几罐佳酿,而后几询问娶妻生子如何,前途如何事业如何,不时还要催催江澄是否找到伴侣。

山上年数不记,魏无羡也不晓得到底过去了多久,由于他总是不能断去念想,蓝忘机便停了他的书信,只是最后也没有什么效果,又恢复了通信。

只是魏无羡再收到书信时,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江氏夫妇前年去世,江澄也过了不惑之年,来往了几封,江澄告知他江厌离病危。

这个消息终于打破了他几十年来的强行保持平静,下山回家探望的念头按捺不住,频频失神思考着如何偷偷溜下山去,蓝忘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夜里爬墙的魏无羡,由着他去了。

“你这样由着他不行。”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土地拍拍身上的土,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劝说道:“当初你师叔边说此子会成祸害,让你好生管教着他,断了他的凡心俗愿,如今你这么宠他,怕是到最后你还会引火上身。”

蓝忘机轻皱眉头,似是对土地的话不敢苟同:“他是我徒弟,心性会如何我自然了解,无须太过担心。”

这么多年来,嘴上说着了解,其实已经不解,他自幼修心修身,从未下过山,未领会过那人嘴中提到过的天子笑,未尝过庙会里卖的葫芦,也没去去过荷塘没有吃过莲子,也不会知道接到漂亮姐姐的帕子是多么开心的事情,更没有机会闻过莲藕排骨汤的香美。

自然也解不了魏无羡的心思。

隔日天色未亮,蓝忘机便要去准备早读的内容,开门却见着跪在他门前好徒儿,面色疲惫,身形晃,似乎已经跪了很久。

蓝忘机想上前搀扶,魏无羡先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徒儿有一事想求。”

看他如此模样,蓝忘机猜出个大概。

他微微垂眸:“江姑娘的命数如此。”

“我知道。”魏无羡低声道:“我都知道,我只是来请求您的同意,让我可以把这颗金丹给阿姐。”

蓝忘机似是无奈望着跪在地上的人,擦身走过算是默许了。

从早读回来时,那人已然下山去了。

魏无羡连续几日都没有回来,蓝忘机仿佛又过回了曾经那样,云深也回到了从前的安静,几月后仍然没有魏无羡音讯,山上小动物陆续出来活动,仙门弟子由原来的提一两句逐渐变成遗忘,仿佛魏无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蓝忘机也是对他只字不提,宛若这个人没有存在过,只是心里知道,他已经悄悄存在在自己的心里了。

姑苏很少下雪,魏无羡却是在雪天回来的,并不是走时穿的那件白校服,而是一袭黑衣,在雪地里格外突出,常年束发的红色发带,也换成了白色。

走进了才发现他身上披了件麻衣。

魏无羡归山后再未提过下山之说,也没有再提起他师姐如何,闭关三年结成金丹一颗,十年渡劫修成真仙,和蓝忘机身份上是师徒,修为已经不相上下,应了那句他天资尚好的话。

他不曾提起,蓝忘机却永远忘不了他回来那天的神情,种种无奈彷徨,看到蓝忘机时又有丝丝逃避,面颊瘦了不少,好像外貌也成熟了不少,应当是刨了金丹后身体继续生长的缘故。

那一瞬恍如隔世,好像魏无羡已经不是魏无羡了,变成什么别的人,多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但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变。

而魏无羡看见蓝忘机时,眼睛有些发木,往事种种如同昨日般,蓝忘机未曾变过,无暇到要与天地白雪融为一体。

“既然都是长生,那么神仙和阴鬼区别又在何处?”魏无羡停下抄经书的笔,因为偷偷喝了树仙的佳酿,所以被罚了抄写,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孩子,被这么罚写多少有些不自在。

蓝忘机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对面,检查抄写内容与笔记是否合格,不假思索答道:“人死则鬼生,不灭而成神。”

“区别何在。”

“是否经历死别。”

“成仙也需经历死别,如若没有死别,怎能了断红尘,怎能无欲无望。”

“能。”蓝忘机放下毛笔。

魏无羡挑眉:“师傅说的如此肯定,应当是自己做到了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本来就是魏无羡无心之言,类似抱怨的话,蓝忘机却体会了一番,不知自己究竟是做到了还是没有做到。

那土地老儿在魏无羡回来的后一天又钻了出来,说些个可有可无的言论,什么魏无羡如此任性,本应该格去仙籍,不能再如此纵容,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伤及无辜,欺师灭祖。

“明日为师会下山除妖,你可愿一起?”明知道魏无羡隔三差五就会偷跑下山,他还是询问了一句。

按照往常魏无羡都会愉快的答应,今日却摇摇头,说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魏无羡没有骗蓝忘机,他年初之后便突发要做些什么造福民间,不然空挂着神仙的名号整日在山上发呆太不好,况且他除了发呆偶尔还要去山下的镇上祸害姑娘们的芳心。

当年他下山去救师姐,从体内剖出金丹,发誓若是阿姐病好再也不回山上去,然而那丹其实凡人所能消受的,纵使魏无羡拼尽的全力,也只是让江厌离回光返照一刻罢了,随着她身上金光暗淡,那珠子所有的灵力也都随着她走了。

蓝忘机赠与他的珠子没了,阿姐也没有了。

他想起云梦的荷塘,着急去看荷花开了没有,只见满池凋零,虽是盛夏,萧瑟依然。

临走前蓝忘机曾经对他说过,江厌离命数如此,神仙也就不了,那么他的命数也该是如此吗?从前畏惧生离死别,家里小马驹得病而死时曾经想过所有人都能永远活着即是好的,如今莲花坞不再,他又无法随它而去,只剩下漫长的而无望的等待,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亲人兄弟再团聚一次。

江澄的去世魏无羡没再做过多的挣扎,老头子倚靠在床头话说不清楚,只在临终前突然喝道:“你我阴间再逢,来世再聚吧!”

神仙不入轮回,去不得阴间等不了来世。

凡人敬重死亡,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阴阳相隔才会有永世约定。

几十年来,魏无羡没有参透成仙的乐趣,这份行当除了能天天见着师傅外,没有任何值得他留念的。而他对蓝忘机的念想不算多不算少,刚好装满整个心脏,念着他回到山里来。

相传魏无羡挖出轮回井时只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其实这个时间都长了,出去吃喝玩乐练剑抓野兔的时间,他也就挖了三天,井深八丈一尺,外表就是最普通的井的样子,里面却打不上一滴水,这井是用来跳的,说是跳下去,神仙也能重入轮回。

轮回井一出,震颤三界,这有违天理的东西顷刻间无人不知,人们早知含光君的亲传弟子才智过人不服管教,却不知他竟如此逆天而行。

这东西是魏无羡背着蓝忘机挖的,蓝忘机回到山上时各位老道老仙在他门前个水泄不通,让他处置了他那位好孽徒,此事一出,魏无羡几十年的混账都被翻了出来,甚至那什么顶上的神仙握着自己参差不齐的胡子,怒斥魏无羡干的好事。

蓝忘机打发走了各路神仙,只身去寻那万人喊打的混世魔王。

魏无羡此时会做什么?是像以前那样装模作样拿着本套了正经书皮的艳俗小说捧读,还是一本正经站着去书桌前乱涂乱画,或者玩乐完了躺在树下打盹,也可能难得拔出随便在山间舞花一番。

竹林里没走多久,先是听到了清冷的笛音,然后熟悉的背影跳进蓝忘机的视线里,魏无羡似乎没有察觉到蓝忘机的经过,月光下吹一支漆黑笛子,红穗在昏暗的视线里尤为扎眼。

那个身影仿佛说不尽幽怨悲苦,也不知从何说起,笛音缭绕阴气森森,不似仙人该有。蓝忘机不问,心愿魏无羡能够放下,不愿一念之差终成魔,所以魏无羡结丹时他便没有发现,那金丹不正,邪气十足。

没人是愿意修鬼道的,当年魏无羡所说鬼仙之差信口开河一半,气蓝忘机一半,自己未曾想过,他不过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可惜模样不会变心是会长大的,会变模样的那些是会死的。

就像莲花坞中的莲花,开了又谢几载,死了又生几年,年年不相似,曾几何时这竟然成了令人艳羡的事情,曾几何时魏无羡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连朵莲花似乎都比不上。

土地说,魏无羡终究是个祸根,没得仙骨。

是祸,也是蓝忘机的祸,轮不到旁人议论。

他悄声走近,等魏无羡一曲吹罢后问:“井真的是你所挖?”

“是我。”魏无羡将笛子插在腰间,点点头老实回答:“但是苍天在上,它真的没有什么危险,至于跳进去是否能转世投胎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群老妖怪抓了跳下去试了?”

“胡闹。”

魏无羡道:“山上日子过得难,你又不在,我只好找点事情做,做神仙做够了的肯定有,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帮帮他们积德行善而已。”

“你可知这井打破天道常理。”

“什么是天道常理?凡间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常理,你们说得道成仙是天道常理,天道常理就是生离死别,默观尘世?”

魏无羡说了一大通,蓝忘机不知听见没,只是垂下眸子,淡淡道:“过了。”

这是魏无羡入门时惹了大乱子蓝忘机经常说的,处事有度,做人做仙皆是,鬼才没有分寸。

成仙成神不绝人道才是。

三日后,云深突然风雨骤变,闻说那第一位跳入井中的老家伙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回来了。

 


    4 往生乐

 

在被封印的前一刻,魏无羡仍有几件事不知。

其一,自己最后修仙不反成魔不假,但轮回井不至于跟着他一起疯魔了,蓝忘机最后也只是说过这井错在打通三界,违反仙道。

其二,从那井里爬出的妖魔都是从何而来,难不成凭空变出来。

其三,这段倒霉的单相思是不是被他师傅所知晓了。

死不瞑目,大概说的就是魏无羡这种,好在他不是真死,蓝忘机还顾念往日师徒之情,不知道什么机缘巧合下他才得以重新醒来。

魏无羡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山里摸索着出路,心中的烦躁感早已去除,只有心头的困扰挥之不去,疑团太多,兴许只有自己走上一遭才能解开个七七八八。

旁人的事他不想过多理会,唯有蓝忘机身死之事尤为在意,若想知道答案,就必定要回到云深不知处,凡人口里的仙人之所,云雾缭绕的素雅阁楼,崎岖怪险的挺拔山峰,魏无羡待了近百年的不动之地。

云深不知处并非想去就能到达,仙人设下难以逾越的屏障,使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魏无羡爬上姑苏最高的山头,整理了一下在半路买的新衣服,又抓了两把头发让其看起来整齐些,达到了似乎能够看起来庄重点的目的后,就三下长三下短的着空气,奇怪的是这空气被敲后竟然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在山谷回响。

云深有三重门,第一扇门需要三下长三下短才能显形,第一扇门无人看守,只要能够敲开就可以进入,迈入后便进入仙人之境,而没有仙根仙骨的人是看不到第二扇的。

第二扇门外有蓝氏弟子把手,需要出示通行令才能进入,蓝忘机将他封印时不知为何将通行令留下来,魏无羡从口袋里掏出给那弟子看,第二扇门便缓缓开启。

最后一扇门常由蓝忘机所管理,只有含光君的亲传弟子才能随意出入,不知现在是谁所执掌,蓝忘机在此之后可否又收过什么亲传弟子。

他驻足于那单不算过分华丽的朱漆木门前,上面小鸡啄米的图案依旧没有褪去,留着淡淡的痕迹,说来愧疚,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的杰作,只知老祖之恐怖的人看了这门上的图,估计是要大跌眼镜了。

“门外何人。”不等魏无羡敲门,门的那头传来了不知哪位弟子质问的声音。

魏无羡挥去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回忆,答道:“归乡人。”

门内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继而又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魏无羡不以为然:“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自然知道该怎么上来。”

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头戴抹额的蓝家少年有些差异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魏无羡挑眉反问:“你为何会在我家?”

这话宛若轰雷,彻底批炸了开门的弟子,但因为蓝家家训他又不得肆意发怒,只能强收起怒意,咬牙问:“你来做什么。”

“我好像说的很清楚,”魏无羡上前一步,想要踏过门槛:“我回家。”

“这里不是你家。”

“这门上都有我的大作,怎么不是我家?莫非你们也觉得九根钢钉实在惨无人道,能把人的脑子封坏了,让人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让开。”

弟子挡在臭名昭著的夷陵老祖面前,不让他踏进半步。

魏无羡向后退去,不再硬闯:“你怎么看见我也不诧异,明明不久前我们还在山上见过,我丝毫动不了,如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活蹦乱跳的站在小道长面前,你就不害怕我用了什么邪术才上来?”

这弟子不搭理他,反身就想将门关上。

“还是你早就预计到我会来?让我猜猜小兄弟,是不是金陵台……”

朱门被狠狠摔上,夹着魏无羡的声音,永远关在了门外,如同当年他被逐出师门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马都认家门,更别说人了。

混沌时期来回想念,不过是想跑过这红门,跨过那道门槛,爬上云深最高的树,再一下扑进最好的那人怀里。

若要蛮力开这门,魏无羡绰绰有余,他只是闪过蓝忘机不愿这样的想法,便摇摇头离开。轮回井并不在此处,而是在金陵台下镇压着,按照蓝家弟子的反应,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金陵台异动,之前能够及时赶到将那小孩解救,想必也是因为发现金陵台的不对劲。

金陵台若要是有自己的想法,肯定要叫苦不迭,镇压轮回井不算完,还要再压着个魔头魏无羡,如果有什么要掀起腥风血雨,只需要破坏金陵台上的万界大阵即可。

如果魏无羡都可以自由活动了,那井中所有的妖魔鬼怪定然要涌出,虽说魏无羡对神仙的地盘全然没有什么好感,但如此下去定要危害苍生。

苍生皆是无辜。

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究竟是魏无羡悟出了天地人事仙道,还是蓝忘机一念之差重归凡尘。

魏无羡闭上双眼说瞧不出蓝忘机心中所想,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那蓝忘机对他是否只是师徒情旁人瞧的一清二楚,蓝忘机往日对魏无羡的种种,有哪一分不是夹杂着心悦之情。

人欲难灭不可灭,正如魏无羡所说,人欲不死不可生,凤凰尚需涅槃,人须灭而羽化。

金陵台与云深有些距离,魏无羡拔不出曾经的佩剑随便,只能连夜骑马,躲闪行人的过程中还念御剑飞翔的日子。

神仙基本不需要休息,不出三日他便赶到金陵台所在,奇的是这里竟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甚至连地砖都一块儿没有换过,当年魏无羡被封印的时候是什么样,它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子。

台子中心是八丈宽的圆形,几十年没见似乎稍微扩大了些,在路上时听闻是金氏接管了看护金陵台的任务,那么金陵台异样他们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的,现在却除了个别弟子外没有人守在这里。

魏无羡的接近没有受到阻拦,不知是否是因为所有人都可以上这来踩上一遭,他挥手敲晕了台子旁的几位弟子,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咬开手指,以血代墨在圆台中央画了许多特殊符号。

他起身等待片刻,那圆台忽然开始转动,圆台分成两圈,外圈顺时针转,内圈逆时针转动,内圈不断转动向下,不一会儿便陷入地下百尺,被深黑的墙壁包围。他又在墙壁上画下另外一种符文,墙壁像受到什么刺激般也开始剧烈震动,金光浮现,魏无羡脚下的地砖开始变换模样,最后在中央出现了一面井。

最初的轮回井简陋的过分,就连魏无羡本人都不太好意思承认这就是让他一举成名的逆天法宝。

而如今的这井似乎被人休整过,边缘参差的石头也被削平了,魏无羡左瞧又看都觉得像是他师傅蓝忘机的手笔。

他抚上井边刻着的符文,感觉与钢钉上被人动过的完全不同,而且这井也没有任何异动。他伸头向井里看去,也没有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也就是说金陵台的异动并没有影响到轮回井,而是仅仅影响了魏无羡的封印,这就奇怪了,难不成真有胆大包天,要把堂堂夷陵老祖变成自己杀人的刀,既然金陵台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蓝家的那群弟子又是如何知道魏无羡本人的封印被解的?

莫非这次在背后作祟的人,和当年污蔑自己的人有难以分开的关系。

魏无羡记性实在不好,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人,来回几个名字在脑海里转来转去,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从轮回井处回到地面后,他又围着金陵台转上几圈,仍然没有发现异常。

重回人间不久就是这么个糟心事,堵在心里一口窝囊气,他夷陵大魔头受过什么委屈,顶多是倒立抄书,这种被人耍的团团转的苦头第一次吃,不适应的很,也很不想适应,只能去山下茶馆里打听些有没有仙门的八卦,保不准还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魏公子,你来了。”

魏无羡猛然转头,蓝曦臣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点点头,问:“许久不见,师叔莫不是在等我?”

“嗯。”

蓝曦臣相对蓝忘机来说温和许多,与他说话简直如沐春风,门下众弟子也是宁可多跑几里去找蓝曦臣也尽量避免和蓝忘机正面碰上。

“云深可还好?”

“一切安好。”

魏无羡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蓝曦臣开口道:“魏公子可知自己为何会醒来?”

“我的东西上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镇压变成了滋生,还好清心诀那些东西向来对我没有什么用,不然夷陵老祖大开杀戒也是不可能。说起来,那晚给我拔出钉子的人,身影武功我见着有些眼熟,就是想不到是谁。”

“你说那钉子是有人拔出的?”

“是啊,”魏无羡摸摸下巴:“莫非你们一直以为是我自己出来的,就算我天大的本事也打不破我师傅给我留下的封印啊,即使被人动了手脚,含光君余威尚在,我是万万不可能自己出来的。你们为何会认为是我自己解的封印?我本以为是金陵台这边出了问题,可这边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就连这井都是好好的。”

蓝曦臣微微一愣:“这井本就是好的,它会怎么样吗?”

 


    5 扰心弦

 

蓝曦臣不知道情有可原,当年出事时他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在闭关修行,姑苏蓝氏的一切都有蓝忘机代掌,等他出关后,魏无羡早已在不知那块山头永远沉睡,而那面井也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魏无羡一时失语,不知该怎么解释,左思右想后将当年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出来。

蓝曦臣脸色愈发难看,可能是在惊异于魏无羡走上魔道也可能是诧异那口井的事故,全部听罢后他才皱着眉道:“那不应该啊。”

“此话怎讲?”

“我出关时,去问忘机可有何事发生,他只是说了你入魔道之事,并未提过井的问题。”蓝曦臣细细梳理:“后来我问他金陵台下为何会有个枯井,他也只答是故人的东西。”

“那你当时可知道这井的作用是什么?”

“忘机与我说了,只是我不太相信。按照天地间的法则,仙人会从阴间除名,又怎么能回去。”

魏无羡撑在井边说道:“师叔可去过阴间?”

“不曾。”

“那为何断言有阴间?可是见过阴差阴兵?”

“不曾。”

蓝曦臣思索道:“既然如此魏公子又是怎样强行让神仙踏入轮回的呢?”

“死这种东西呢,”他起身故作思考的样子,慢条斯理答说:“你没死过永远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而人命又只有一条,即使死了人,那人也不能回来告诉你死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这个井,神仙漫长的命数里只能跳一次,我也不敢断言跳下去一定能轮回转生重新做人……只是,道理来讲这是个失败品啊。”

如果当时那些人不是那么急着把他封印,或许真能改良一下。

从井里爬上的第一个人也许是魏无羡的噩梦,是他被嫁祸的开始,可怜了这活够的老神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从生到死不成功变得生不如死。

魏无羡与平常神仙修的心法相反是真,但有害人之道是假,数名神仙拿出珍藏百年的典籍,断章取义几句便指认夷陵老祖魏无羡是无恶不作的魔头,威海苍生,他们要替天行道。

天道也是可笑,随便就可被他人挂到嘴边。世上什么不可怜,有情处处处皆可怜,可怜了他那无情无欲的师傅和他暗恋终生的徒弟。

“这是逆天的东西。”蓝曦臣摸着井壁,摇头道。

“逆天道却不逆人情,修鬼道却仍是人心,我还是我,这才是神仙之道吧。”

“不逆人情,此言甚好。”

“我被封在乱葬岗上,终日混沌,但也难得的悟出什么,有野兔啃食掉我脚边新发芽的嫩草,蛇在其后,鹰在蛇后,当年我捉了山上的野兔圈起来,蛇的数量变少了,从前鹰不屑于吃的东西却惶惶终日逃于鹰的补食,从而更有其他的东西随之改变。所谓天道不可逆就是如此。人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亲人死去自然会想为何不能永远团聚,此乃人情。所谓不逆修仙的本,万物自然,顺从人情,看似淡漠无心,实则百感交集,克己克欲不克念,你我都是痴的吧。”

魏无羡蹲在这口井边,与寻常青年无意,口里还没正形的叼着根狗尾巴草,这话单是说给蓝曦臣听的,更也是说给自己,说给他师傅听。是克而并非灭,或许蓝忘机早就知道这些,或许也曾在什么地方提点过魏无羡,只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他从未发现。

“你有这份心,忘机想必也会赞同。”

“师叔,我现在还只有一事不明白,我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换个问法,他真的死了吗?”

蓝曦臣别过头去不再看魏无羡,而是凝视着某处地方,似乎在出神,然后说:“你可记得自你被封过去多少年了?”

“忘了。我又没有太多的意识,周边的事物应该也收到灵力的影响,让我没办法判断出天数的变化。”魏无羡如实道,他大概估计五六十年应该会有了吧。

“我也不知道忘机现在身处何方,或许是个自在少年,也或许是白发老人。”

话音未落,魏无羡便向那口井冲去,蓝曦臣眼疾手快没有让他直接滚到井里,切身体会一次轮回转世。

结局从来会有很多,大街上的话本你传我传你,故事讲的也是你一句我一句,最后面目全非,什么神话都有无数版本。魏无羡曾经想过蓝忘机的结局会有什么,哪怕灰飞烟灭这等事情都想到过,也绝对不会有一丝含光君踏入轮回的念头。

姓蓝的都不会骗人,这点魏无羡早就领教过,知与不知都明明白白告诉你。魏无羡曾经以为他的师傅无所不知,却终是他自我告知,以往处处找茬,也并非真的有什么意见,喜欢而已。

人总是到了犯错承担后果时才开始悔不该当初,这是否也是大道人情,飞蛾扑火般总想逆反他,结局都是燃尽自身。

现在回忆起蓝忘机最后的神情,也不像是那么无情,魏无羡无心去看时,那人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得急躁焦虑与不舍,双眼通红,即使到最后一步也没有想过放弃他。

“师叔一开始说以为我是自己从那钉子里出来的。”魏无羡缓缓问道:“所以就来这里等我,猜到我一定会会到轮回井这里?你们是如何知道我要出来的?”

蓝曦臣引着魏无羡走入屋内,切上茶说:“蓝家每年都会去查看封印情况,今年钉子异动的厉害,猜测你应该是能破掉封印了。我并不知道你是要来看这井,只是猜到你出来肯定是觉得金陵台异动,会先赶到这里。”

“可是金陵台没有异动,好的很。那有人在我的封印上动手脚把我放了出来。这个人的目的何在?看我再大闹一场,搞个两败俱伤,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一没钱二没权,身上更没有什么利。”

排去是夷陵老祖崇拜者这个可能性外,那么就只剩有人想让魏无羡帮忙顶罪这一种可能了,蓝曦臣似乎也这么觉得,两人各喝一口茶,双双陷入了沉思。

“按照魏公子所言,那么当年对井做手脚的人和想让您顶罪的是同一批人?”

“只是这么猜测而已,况且当年是否有人对井做了手脚我也说不好,我还没来得及试探那东西到底好不好用。照这么说,各仙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没了夷陵老祖这个万人之敌,他们看起来又闲的不行啊。”

蓝曦臣想了想道:“我出关后,听说金光善在我闭关的时候死了。”

“他早该如此。”魏无羡冷笑一声。

“接着大哥也去了。”

“大哥?聂明玦?”魏无羡猛的抬头:“我听说练聂家的心法会有走火入魔之险,那他怕不是因此而亡。”

“并非这样,”蓝曦臣摇头:“大哥的心法即使会反噬也不会如此之快,事情太过突然,那天他突然发狂,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所以……”

“妄自揣度他人不可。”蓝曦臣闭口不谈,魏无羡估计他始终不信这是人为。

八卦没探出来,反倒是又探出一堆问题,

谢过蓝曦臣后,便晃晃悠悠走出金陵台,如今可真是不知道该去哪儿了,继续回那乱葬岗上做他的夷陵老祖?还是去刨根问底的查出谁。

害魏无羡者谁他自己不清楚,但害蓝忘机者谁他心中明了。

走至街角处,瞥见有卖枇杷的,便心血来潮尝了两个,商贩问他要钱,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被追出去两条街,心情竟然好了些,一抬头发现又走回金陵台了。

乱葬岗一别,竟然再也没有相见。

脑子里忽然闪过那句蓝忘机教他的诗句——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枇杷什么还是芭蕉什么。

“出来!”

忽然听见有人在接近,魏无羡厉声喝道,一个身影立刻抖着滚了出来,他当时谁,原来是聂怀桑。

魏无羡最初上山时,身边的玩伴就是聂怀桑,聂怀桑此人修行不行,诗画玩乐倒是有一套,也不理凡尘事,只是每次魏无羡下山偷酒喝,都要跟上一起。

一百多年未见,他倒也什么都没变。难得见到个老熟人,魏无羡正想开口搭话,突然想起蓝曦臣说起聂明玦的事,推算来看,聂怀桑现在应当是聂氏家主了。

他哥对他向来严厉,却也是疼他的,兄弟之情也是人情。

天道即为不逆人情,也难逆人情。

魏无羡没有过多客套,忽然出手向聂怀桑挥去,聂怀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了一跳,想旁边迅速一撤,魏无羡收手,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大抵是懂了。

 


    6 丁香结

 

听说轮回井被一人填上了。

这人正是百年前叱咤风云的夷陵老祖。

自己挖自己填,闹的修仙界不得安宁。

井长得普通,填的方式也即为普通,他穿着件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挽起,用山下农户借来的铲子,一铲铲向井里填土。有时会有仙门的人路过,心地好的给他递碗水,没良心装作没看见,在金陵台下搞这么大的动作,魏无羡又出名了一次。

填井只用了半个月时间,最后确保这井丧失使用功能彻底变成平地后,他才安心离开,回到云深去。

魏无羡虽然经常在山下大街小巷乱窜,也从没有想彻底离开蓝忘机,梦里香艳转身及时,盛夏夜起身不耐烦地扇着手边的扇子,从细小的窗缝中看着星空。

有意思的是得道成仙与地上凡人所望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而天空几百年前几百年后也都是那一个样子。

蓝家的小辈在不情愿,也不敢在夷陵老祖面前扭着不放,更何况魏无羡下起小孩子来还是一套套的,仗着自己名声不怕更丑,嘴边每个把门的,终于软磨硬泡着把小朋友说动了。

魏无羡先去了静室,蓝忘机的东西摆放从未变过,只是经常被人打扫的样子,或者是蓝忘机的家具永远不会落灰。

白天在静室外喝完酒,晚上就去床上睡觉,偶尔借用自己师傅的纸笔,来几张大作。这天宣纸上龙飞凤舞,魏无羡一不留神把笔甩掉了,才发现毛笔掉落的地方声音不对,像是下面还有什么隔层。

他来回敲打,确定了最终的位置,从地板下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和几罐天子笑,魏无羡打开尝了口坚定是赝品,像是兑过水了,蓝忘机没喝过酒,自然不会买酒。

不过他买酒干什么,喝吗?魏无羡觉得不可思议,顺手打开那四方的盒子。

里面没有什么传世秘籍,只有些乱糟糟的信纸,不像寄出去过的,倒像是自己留着收藏的。

别是山下哪位爱慕他的姑娘寄来的,魏无羡盖上盒盖,觉得乱翻师傅东西实在太礼貌,但转念一想自己早就被逐出师门了,现在撑死不过是暗恋含光君的小仙人,于是立即有打开盖子捧读起来。

蓝忘机写的一手好字,魏无羡的字不是他教的,却也受了影响,狂放之间带了点深沉,像是长出根的草。

第一封被整齐叠好,伸开后纸略有些皱,魏无羡被这狂草映的眼睛疼,仔细辨认过才发现是自己写的东西。他记性向来不好,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这纸上的字是在什么时候写下的,又是为了什么而写。

他细细看去,隐约认出几句:不该早读玩闹,不该交头接耳……魏无羡边看边觉得有趣,估计是当年被罚写的反思。

再往下翻,他发现蓝忘机不仅收着他亲徒儿的反思,还有他自己的。

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还基本上都写在魏无羡纸的边缘处,类似不可过度责罚这样的话,魏无羡仔细回忆,蓝家著名的倒立罚抄他也就经历了一回,抄完后急急忙忙跑出去玩,一身大汗抓完野兔,打上盆凉井水从头冲到脚,第二天就发烧了。

蓝忘机居然以为是自己责罚过重,才导致魏无羡高烧不退,他知还未结丹的魏无羡与普通人无异,后面又有不可过度放纵之类,蓝家佩戴的抹额意为约束自我,蓝忘机的自我约束魏无羡心服口服。

可惜能看的内容不多,不善表达的师傅也不善于靠文章说话,他喝着兑了水的天子笑,将盒子放回去愣神。

六道众生哪有是不孤独的,魏无羡突然很想见见他师傅,隔着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好,他想开口问问蓝忘机对他有除了师徒情之外的……不,或许是问某首诗的下半句,或者问问井下有什么,凡间可是好玩的很?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怕不是钉在钉子上太久把脑子傻了。

云深没了蓝忘机的日子无聊得很,魏无羡的日常不过就是每天去逗逗小朋友,给他们讲下山下的乐子,或是作出前辈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胡扯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听的小辈云里雾里,从最初对夷陵老祖的厌恶逐渐开始不明觉厉的有些佩服。

静室外的草坪上滚着十几只兔子,不知道是多少代了,饿急的时候总想拿一只来烤,抱起来后那白雪团竟然还会委委屈屈看着魏无羡,准是惯坏了。

魏无羡偶尔会去下山溜两圈,除魔卫道顺便看看运气好点是否能碰上蓝忘机,蓝忘机碰不上,倒是碰上过小江澄,江澄什么样管他转世多少次魏无羡都认得出来,二话不说就一脚,踢完就跑。

回去后提起笔想写封信寄出去给他师傅,可又不知道地址是什么,只好悻悻地放下笔。

偶然一日翻动藏书阁的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看这清秀的字,除了蓝忘机还能有谁。魏无羡读着里面的内容,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是蓝忘机能写出的内容,甚至还出现甚是想念这样的字。

代写?能代谁写,江家陆续后,有可能会想念他的不就剩蓝忘机一人。

他突然很想再去金陵台看看。

金陵台旁花开的正盛,仙人们却没有赏花的闲情逸致,倒是魏无羡小时候,经常会被师姐带去莲花坞看莲花。金陵台下的井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根铁链还有密密麻麻的符文。

一百年前,夷陵老祖被九根钢钉永远封在乱葬岗上,岁岁年年不得超生,不得醒来。

蓝忘机原来没有教导过徒弟,习书修行了练武他会,授书教徒他没有做过,徒弟生性顽皮不可不管教但也不可责罚过度,应该如何才能道明人间道理,反过头来究竟是他在教徒还是徒弟在让他重新认知世道天道。

世上本无缘分,因为有情才会让缘生分,不死当永生,永生当无味,不死无生,无生则无缘。

魏无羡在乱葬岗于死无异,他怀着什么难断的情蓝忘机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魔道危害四方,损伤心性,纵使魏无羡从无害人之心,也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

轮回井是魏无羡的祸根,但是蓝忘机再遇见魏无羡的另一条路,永远和注定会被遗忘改变,灵魂深处刻着那个人,在无数次轮回转生后,终有天你我缘分修到某时,便可相遇。

两人的位置竟然调换了般。

魏无羡点起不灭灯。

灯火若不灭,红线可不断。

从静室走出,竟发现花丛中有片片淡紫色。

他突然把那首诗的下半句想起来了,负手而立,忽然想起蓝忘机的样子,便故作深奥道:“过了。”

此水绵绵不休,此恨绵绵不灭。

那团团淡紫仿佛听懂了,微微点头。

   

 

-完-

   

文/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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