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二】无根树
天上如泼了浓墨般，仅缀着一轮银盘与纤云缭绕的银汉。银汉渺渺，衔进了数颗亮堂的星。皓月攀上古松枝头，皎皎月光洒了千里澄辉，佝偻老树投下一条细瘦的影子。庭里池塘养了几尾鲤，在月色下冲破水面，甩出濛濛水意。
寂静院景后是此起彼伏的山峦，青山坐拥云海，一条黛色山形绵延进浓重夜色里，宛如名家信手涂出来的画。山间偶闻婉转鸟鸣，别再无人声。
魏无羡在房里打坐。房里没点灯，月光溜进来，宛如碎了一地的净琉璃。他双眼微阖，面色平稳，胸膛微微起伏，缓缓吐纳着一方灵气。面前丹炉升着袅袅轻烟，氤氲中自是一副仙人气派。
蓝忘机进了室内，见自己师尊正吐息打坐，垂下眼眸望了望手里的饭菜，于是放缓了脚步行至魏无羡身边，道:“魏……师尊，用膳了。”
他师尊俨然不动，在人眼里看来似是已然定神。蓝忘机动作轻轻，跪坐在魏无羡身边，侧过脸去看他。
魏无羡生的非常好看。眼角微微上扬，唇薄且红，面润如玉，长发似墨，丰神俊朗。不像修仙人，像是潇洒恣意的世家公子。
或许是察觉到了蓝忘机的视线，魏无羡额上沁了一层细汗，面上白里透了层可疑的红，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道:“啊……开饭了？”
这人仙骨在，只不过是渗了点世俗的烟火味儿，对吃食是格外上心。仙人不辟谷却好食，这点蓝忘机与他不同。
魏无羡重口喜辣，饭菜皆是无辣不欢。蓝忘机口味偏清淡，素豆腐素菜素汤。所以魏无羡时常怀疑自己的教学方针是否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这徒弟样样跟自己反着来。
“饺子？”魏无羡执箸夹起一只饺子。饺子皮擀的薄，隔着月光看，竟像蝉翼般微微透明。
魏无羡尝了一口，顿时腥辣呛鼻的味道混着白菜粉条的素食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一点辣子倒是合了魏无羡心意，他便问道:“蓝湛，今日怎想起吃饺子了？”
蓝忘机道:“今日除夕。”
除夕团圆之日。不过魏无羡父母早亡，他独自一人漂泊成性，好在也习惯了这独一份的寡凉——但今年却多了个近弱冠年龄的少年。
魏无羡睨眼看他，少年正襟危坐，面如冠玉，双目如琉璃，发髻梳的端端正正。虽有上等面貌，眉目却是冷淡，魏无羡曾调侃他若是笑一下，那铁树必然也能开出花儿来。
如此寡淡少年，却记挂着过节。
想来也是少年心性，哪有小孩不爱过节。魏无羡心想，便抬腿换了个随意又舒适的坐姿，面对着蓝忘机，问他:“蓝湛，你可还有亲人？”
“无。”蓝湛道。“仅你一人。”
随后他举樽而饮，小小啜尝一口，魏无羡只望了一眼杯口蒸腾的热气便笑道:“怎么，不敢饮酒？”
蓝忘机这才抬眼与他对视，浅若琉璃的瞳子里分明倒映着一人恣意的身影。那人取过他手中的器皿，倒了白水，仔细斟了不知何时烫的酒，又擦了擦边缘漏下的，再递给他。
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魏无羡举起手中的金樽，冲他一笑:“过年了，破个戒嘛。”
魏无羡比他大不了几岁，行为举止并没有太大拘束。二人山林中相遇，魏无羡胜在一身奇骨与武脉，蓝忘机身上却无一丝灵气流转。于是魏无羡当机立断，收了这仅小自己五六岁的人做徒弟。
徒是挂名罢了。魏无羡仅籍由这一层浅薄的师徒关系，与蓝忘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
“走一个。”魏无羡眼里含笑，举盏之间蓝忘机恍然错神，一个念头想歪了，那盏温酒便下了肚。
蓝忘机喝不了酒，他沾了一点酒便醉过去，来不及品，头一倒就要歪倒，魏无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就让人歪歪斜斜的躺在自己身上。
窗外不知何时飘了雪，乌云掩月，从深厚的云层里坠了点雪花，在屡次被消磨过后终于堆积起了细碎的雪沫。
无梦时，就有回忆来代替梦。过去的事断断续续的拼凑起来，在脑海里织出一张巨大的浮世绘。
“人身之生机，有如树木。脚下无根，则以炁为根。”蓝忘机捧一卷书，身旁点着一鼎丹炉。
轻烟袅娜，将其后人的面貌都渡得柔和三分。魏无羡看着颠倒过来的丹炉与那人，在体罚中还试图打闹:“蓝湛蓝湛，你这样看真像个仙子！”
“……慧剑喻二目，则机在目。”
魏无羡倒立在廊上，看着踱来踱去的蓝忘机，即使汗如雨下也要惹他气上一气:“蓝湛，你心乱了！你刚刚念的是《无根树》，怎么现在就念的《阴符经》啦？还念错了！”
蓝忘机登时顿了脚步，耳根后浮上一层粉。
“蓝湛，你怎么不说话？嗨？”
“魏婴……”蓝忘机忽然转了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魏无羡，“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怎么了？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哎，别走啊蓝湛，我一人罚的挺无聊，陪我啊！”未等魏无羡将话讲完，蓝忘机便大步离开，另寻了一处案件地方，任凭魏无羡怎么鬼哭狼嚎也不搭理他了。
此二人皆出于此山中得道仙人门下。要说仙人名讳，连这二人也不知，踪迹神秘难寻，但好歹是教了二人一身功夫与术法，并不吃亏。
只不过魏无羡生性好玩，授业时一片歪理惹怒了仙人，便被罚了在这烈日当头下倒立静心。
蓝忘机本是想借着读书之名暗暗陪着他，没想到这人如此爱多嘴惹他怒。气归气，蓝忘机走了十几步，还是顿了脚步，另寻了一不远的隐蔽阴凉处，抱来自己的古琴，抚一曲静心音。
琴声潺潺如涓流，清净人心。一个音弦落下来，魏无羡便感觉似是有涓涓细流自指尖导入血肉经脉，绵绵不绝。
“蓝湛，你弹得真好听，我觉得这下我的功力至少能上九成。”
“……无聊。”蓝忘机不为所动，信手拨动琴弦，却是暗暗又运了几成功。
清冽琴音回荡于幽幽山中。
“魏婴。”蓝忘机正盘坐静心，忽然睁眼道，“你今日又下山了。”
窗外日落西山，余晖抛了一层金粉。倦鸟归林鱼憩池底，来人正小心翼翼的踮着脚步走，忽然听到蓝忘机发话，便停了脚步，大大方方的回答:“耶……是啊，师兄我今天又下山啦。”
蓝忘机转头去看那人，那人逆光对着他，脸上挂着笑。他向来不守门规，以往他偷溜下山，蓝忘机都在山上帮他打着掩护敷衍师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今非昔比。
“武林正值多事之秋，你此时下山，非惹来乱子。”蓝忘机道。
魏无羡蹬了靴子就爬到他身旁来，他揉着酸痛的脚，道:“我知，当然知 。温狗肆虐，滥杀无辜，师尊要我们未经允许不得随意下山。”
“那你为何……”蓝忘机眼神中敛了一点怒意，但未等他说完话，魏无羡竟收起了嬉笑面孔，漆黑的瞳里映着他的影子。
“蓝湛，我们一同退隐好吗？”他语气里是十二分的认真，迫切又诚恳，似乎急着蓝忘机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蓝忘机被他突然凑近的动作晃了心神，他故作镇定道，“天下烽火尚未靖平，我不会退隐。”
虽然他早就在心中勾勒了无数次和魏无羡一同退隐后的蓝图，但是动荡不安的天下不允许他如此。
并且他坚信，魏无羡会与他一起，救世。
在那后，魏无羡再也没有下山过。同修时他偷瞄魏无羡，那人面上却是淡然，再无往日伶牙俐齿打闹的笑态。蓝忘机纵使伶俐，却也猜不出魏无羡的心思，心慌的种子就此嵌入，生根发芽。
蓝忘机在亲眼见证自己的梦想一点一点被打破后，突然想要将一切重新来过。就从那日魏无羡下山时重新来过。
让魏无羡说:“我们一同退隐，好吗？”
然后他回答:“好。”
魏无羡没了生息。
蓝忘机用力闭了闭眼，再张开时那人依然面色苍白，嘴角噙笑，眉目舒展的很开，好像随时会突然坐起来吓他:“蓝湛啊。”
只是再没有睁眼。魏无羡确确实实的，被温家人害死了。
听说是魏无羡再下山时，遭温家奇袭，他尚未入世，一人终究抵不过温家精挑细选的十名能人，堪堪落败，挑去经脉，废掉武功。被人发现的迟了，探鼻息时才发现已经咽气。
蓝忘机仔仔细细替他揩去嘴角血迹。冷静沉着，看不出悲恸，围观的别派道门子弟看了，皆在窃窃私语。
“蓝忘机当真无情，他师兄死了毫无半点伤心难过，是打算这样草草埋了？”
“所谓仙人所教的子弟，也不过尔尔。”
西边炎阳照的徘红，宛如烧的正凶的烈火。蓝忘机充耳不闻这些闲言碎语。他抱着魏无羡，一寻名医温情。
红泥小炉上煎着馥郁清香的中药，药材在药壶里翻腾，浮沉。房间虽小却不仄逼，温情坐在蒲团上，左手轻摇团扇，右手持盏品茗，不紧不慢。
蓝忘机看了一眼躺在床铺上的魏无羡，道:“快。”
“急什么，”温情放下手中扇，“茶须缓火炙，活火煎，当使汤无妄沸。煮茶如此，医人亦如此。”
她悠悠呷了一口茶，“此伤难解。”
“难解非无解。”蓝忘机试了一把魏无羡的脉，经脉虽断，却依然有微弱的跳动。
“知理之人。”温情赞许的看向他，“我能医。但医他，要弃你。”
“什么意思？”
温情道:“他武脉尽废，被挑经断骨，要想医，得有人愿意舍自己的武脉，尽数接到他的身上。舍武脉后，还会因功体所失而返龄五六岁。你可愿意？”
蓝忘机立即道:“你确定可以医好他？”
温情微微一笑，“当然。”
蓝忘机垂了眼眸，“我愿意。”
“何苦？”
“……为他，我甘之如饴。”
你是天仙下凡，你是精怪涉世。
你不能死。
等蓝忘机醒来，发现自己正倚靠在魏无羡身上。窗外雪停了，却堆积了好些雪，看来下了有一阵了。
“魏……师尊。”蓝忘机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衫，还给魏无羡。“抱歉。”
魏无羡笑道:“你这次喝醉酒居然很老实。你是梦见什么了，怎么哭了？”
经魏无羡一提醒，蓝忘机才发现自己面上布满了冰凉的泪痕，眼泪水冰凉，砸在手面上。
窗外抹了凝重黛色的天幕沉沉，缀着一两点星。风声悄悄，带来远处一点烟火味。
忽然鸣声乍起，一束斑斓烟花在空中绽开，绚烂缤纷。一朵未停，另一朵又起。那是新年的狂欢。
魏无羡皱了皱眉，道:“这山里还有小孩放烟花？胆子挺大。”说罢，便要站起身来。蓝忘机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摆，把人拽了回来。
魏无羡正讶异着，蓝忘机便开了口。
“魏婴。”
“？叫师尊。”
“魏婴，”蓝忘机执拗的揪着他的衣摆，眼里分外澄澈，他像是恳求着什么一般，认真诚恳的神情不同往常。
“就这么一直隐世吧。”蓝忘机道。
“还要每年都要过年。”
魏无羡一怔，随后清楚的明白了话中内涵。他嘴角轻扬，将五指嵌进蓝忘机的指缝中。
“好。”
“我依你。”
-完-
文/生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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