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八】贡桃

“以后,你就是夷陵老祖罩着的人了!”

鲜嫩的桃子上还滚了点土,被夷陵老祖放在衣襟上随便擦了几下,递过去。

“姑苏人?带抹额,姓蓝?是不是?”

蓝忘机接过黑衣人递来的桃子,很听话的又放回到盘子上,略有不满道:“不能随便动贡品。”

“为什么啊?”魏无羡来了兴趣。

“仙家会生气。”

魏无羡盘腿坐在供台上,从盘中随手抓了个苹果,抛在空中,落下后顺势叼住了,苹果被咬开的声音清脆,定然是个好吃的。

“可你把掉在地上的桃子放回到盘子里,仙家仍然会生气。”

“……”蓝忘机哑然,稚嫩的小脸上显着些凶色,生气的瞪着供台上没有一点恭敬之心的人。

 

供桌上的果品滚落到了地上,人们只当是夷陵老祖亲临,毕恭毕敬捡起地上的桃子又在果盘中摆上更为新鲜的水果,领着小孩磕了仨头,就出了狐二太爷的老祖庙。

在这庄子里的人,打小便听父辈们讲这夷陵老祖的故事,都知这只狐狸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二十年前行至此处,随手除了作恶的孤魂野鬼,人们纷纷打听他的来历,得知是在云梦得道原先一直为姑苏的保家仙,不知发生何事流浪至此。

夷陵老祖没有现过真身,只有眼尖的人一眼撇到过,据说是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于是第二年,人们便按照猜测建了座老祖庙,又在庙中摆上个黑衣瓷像,尖耳猴腮颇一副狐狸的样子。

不过这位老祖到底是只畜生,隔三差五便会化为原形叼走别人家的鸡,人们看在他一年到头保佑着这片风调雨顺就不跟他计较了,有趣的是,这条狐狸似乎好很喜欢辣椒,经常放在窗外罐子里的辣椒没了,那准是被老祖拿走了。

狐狸的脾气比其他大仙都好很多,从未见他上过谁的身,发过什么火,反而有些行为还可爱的要命。有时人们看着家里辣椒没了,还会调笑两句,这狐狸真会吃。

相安无事二十年,夷陵老祖兢兢业业干着他的保家仙,庄子里也没再闹过什么灾,家家心照不宣的在每年年末留出一只鸡,再在庙里摆上些果品,就当是孝敬他老人家的。

怪事便出在年关将至的时间内,家家户户忙年,人心惶惶,难免会有妖秽作怪,正是需要保家仙出马的时刻,但狐狸却在这场紧急的情况下失踪了,寻遍整座后山都没有找到。

有人说可能是在山海关的城门处,去找了,竟然也没有。

问题不知是出在哪里,要说村头柳姨家今年最后一只鸡宰了给归乡的儿子没有留下,老祖因此发了怒,也说不过去,狐狸从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撂担子不干。人们相继议论了几天,排除了所有可能,终于想到几日前庄子里从姑苏来了位一袭白衣的道长,老祖过去与姑苏似有过过节,如今的局面,怕是这位道长惹的祸。

 

道长名叫蓝忘机,是奉师命至此寻人参而来,听闻这里雪峰之上有百年老参,乃是制丹下药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便跨了整个中原,一直向东北而行,最终来至此处。

 

*

 

“你要找人参?”

“是。”

路上被一位老汉拦住,强行带进茶馆,不知这里的人是好客还是怎的,蓝忘机恰好也需要打听当地人参多生长在什么位置:“您可否知道这附近有哪些道观?”

老汉摆摆手:“这个地方没有道观!”

“……为何?”

老汉眼睛突然一亮:“你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不知。”

“那我告诉你!”老汉饮尽一杯茶:“这里是狐二太爷的地盘,没有什么道观,有的只有大仙和马家弟子,你要找什么人参一类的还是放弃吧。”

听到“狐二太爷”四个字时,蓝忘机微微一顿,继而问道:“大仙原来在何处修行?”

老汉咂嘴说不知,蓝忘机谢过,接着问:“大仙名号是什么?”

“枇杷老祖。”

老汉嘿嘿一笑,露出不符合他现在年龄的表情,眼睛里似有似无闪着狡黠的光芒,蓝忘机记得这种眼神,山上树丛中来回穿行的野兽,时常会如此盯向人们。

“年轻人,我劝你放弃为好。这狐二太爷性子可不太好,要是惹怒了他,这个庄子就别想好过了,他要是不想让你找到人参,就算你刨地三尺移平了山头也是不可能见到的。”

蓝忘机摇摇头:“无妨。”

“呵?你会这么说怕是不了解狐二太爷的厉害,他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你这样俊的人进到深山雪地里去,就不怕大仙幻化成身着白衣的女子,将你勾到山谷里去?”

蓝忘机颔首不语。

“那你怕不怕他现了真身,抓你进他的老窝,撕开你的肚皮,咬断你的喉咙,这大雪封山的,估计仙家也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正好吃个细皮嫩肉的小道长暖暖肚子。”

“哦,我懂了,你这是铁定了心要去找着人参。诶——年轻人你别急着走,要是你不畏惧那山中老祖,我不介意给你指条路,只是恐怕除了那只狐妖,还有其他惊险之处,只怕你是凶多吉少啊。”

 

“请。”蓝忘机道。

老汉一拍大腿,笑的脸上的皱纹褶在一起,干了碗中红茶,就当是润润嗓子,仿佛要开始好戏般,像个说书的似的娓娓道来:“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们所说的后山,是更远一些,你需要让车夫载你到雪山脚下,那里可不是谁都会赶车去的,出了我这门左转直走第二个路口是二狗家,付他十几两银子他便带你去了。”

“你到了山脚下,先别急着上山,那里有个狐二太爷的祠堂,你进去先烧根香拜上三拜,虽说这几日太爷不在,但依旧能保佑着你这一趟有惊无险平安而归,但是这是大抵是快晚上了,你便在附近找家小店住下,第二日在去学山里寻路。”

“山雪终年无化,寒冷刺骨,起初会有一两棵劲松不畏严寒,但走到越高的地方,这些树就逐渐稀少,等你到了接近人参的地方时,估计只剩下严寒白雪与怪石,不知你身上可有罗盘以类指路的工具?”

“这几日正巧大雪封山,你进去时做好心理准备,你要是踏进去了,就不容易活下去也不容易走出来了。这人参就长在冻土之下,你上山时最好备一把上好的铁锹,若是没有也可向左邻右舍借上一借。”

老汉指完路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下山时应该怎么走,详尽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亲自去走过了一趟,蓝忘机听到最后,替老汉结了茶馆的账。

第二日清早便出门了。

东北与姑苏不同,姑苏就连雪都会带着暖意,颇有女子糯糯可爱的感觉,而此处狂风卷起飞雪,似乎还带着稍许冰碴,硬生生刮在脸上,就那么站一会儿,就能从里到外冻个透,口渴了想来杯茶拿到户外,瞬间结上一层冰,上面一层打透了下面也就冰上了。

住在当地的人或许是习惯了也还好,要是南边的人待在这里,除了家里无处可藏,山脚下已经很冷,更别说山顶上了,蓝忘机敲醒裹在被窝里的二狗一家,按照老汉的吩咐提了些煎饼又给他们十几两银子,性格直爽的当地人裹上灰褐色御寒大衣,就赶车出门。

大雪纷飞,偶尔看不到路,期间在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不少时间,果然如同老汉所说,等到达山脚下时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间段,小道长下了马车,眼前有座矮小的建筑,大概就是人们嘴里老祖庙了。

这里过于偏僻,庙里到处都有蜘蛛网,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红漆刷着的柱子上蒙了一层薄灰,奇怪的是庙堂中央的供桌上却摆了一盘新鲜的桃子,还有一块儿崭新的木板,上面刻有“老祖喜欢枇杷”六个字,字迹潇洒,而供桌之后摆放的是一尊雕像,身着黑衣,与庄子里的那些雕像不同,这尊略显英俊。

蓝忘机与他四目相望,觉得它的神情眼熟至极。

烧过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小道长便出了老祖庙,庙后面有一小屋,在这荒山野岭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夜幕降临时屋里点了灯,这户人家应该是在做饭,饭香顺着冷风穿过枝丫墙瓦,萦绕在整座老祖庙的附近。

而混在这饭香中的,还有妖气。蓝忘机立刻就认定的到庙后有着非人之物,怕不是沾过老祖仙气而得道成精的小妖。

记得有人曾经与他说起,各种精怪类都是有暗号的,可以方便互相串通消息,若是有一迷惑人心的妖精搭了间屋,同类敲门时是两下重三下轻,反复两次,为的是告诉屋内的生物来者是客。

蓝忘机悄声走近,重重敲门两下尔后轻声敲门三下,反复两次,门被吱吖一声打开了,蓝忘机这才发现屋内的烛光昏暗,一位身材矮小身着破布的老人佝偻着,站在他的面前,只是看不清楚脸。

老人似乎对蓝忘机很害怕,浑身抖成个筛子。

“请问……”

“饭饭饭饭饭在,在……”老人突然开口,头都快低到膝盖了,声音沙哑的像几十年没喝过口水,蓝忘机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就这么在门口和老人相对僵持。

老人突然惊起,宛若被针所扎,尖着嗓子颤抖着说:“进进进进屋吧!道长,请,请进!”

“不必。”

四周无缘气温下降,原本这里就冷,现在就要冻得无法呼吸,还有阵阵阴气围绕在附近,蓝忘机不知进去会有何等危险,还是决定拒绝。老人见白衣道长拒绝了他,几乎快跪倒在地,求着蓝忘机进屋。

杀人放火引诱他人的妖物鬼魂,蓝忘机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么求着他的,还是第一次见,事情有诸多古怪,他便想起刚刚老祖庙中不合理的地方,撇下老人转身向庙的方向跑去。

老人突然在蓝忘机身后怪叫一声,再回头看时地上只有只剩一只大灰老鼠原地打转,蓝忘机也没多待立刻跑回老祖庙中,还未踏过门槛,就被一团黑色阴气抵出数米远。

蓝忘机对于这黑气在熟悉不过,家仙现身必定伴随浓烈煞气,难道是消失许久的枇杷老祖现身了,他不顾一切冲进庙中,待黑气褪个差不多时,站在供桌上隐隐约约地有一长条形的身影,由于实现太差只能清楚看到这东西的眼睛在发光,看向蓝忘机这边,下一秒就纵身一跃,跑走了。

庙里气温恢复了正常,过度寒冷之后的回温竟然有点暖意,但蓝忘机彻底无法入眠,那双眼睛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伴随着一轮明月,过了一夜。

 

 

蓝忘机不知怎么睡着的,梦中或是现实能听见飘忽不定的笛音,吹笛人的样子每次要出现时又会突然化作一团火光,朦朦胧胧的似又回到姑苏,醒来时发现正倚在一块儿石头上,昨夜的老祖庙和庙后的小屋都是他梦中散沙,风吹就散。

要不是地上有套破旧衣裳,怕不是真的就以为是场梦了。

按照老汉所说,清早蓝忘机便开始向雪山里走去,他运气还算可以,天气不如前几日阴的可怕,到中午的时候竟然都放晴,但就雪山行动而言,称不上太完美,长时间在雪地行走,蓝忘机眼前逐渐模糊,听老汉说过,这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在暂时失明前,他闭上眼睛扶在块儿石头上休息片刻。

虽说雪地中大部分都像是一种景象,但细心观察后还是会发现略有不同,为了防止迷路,通常就会做一些标记,蓝忘机睁眼环视四周时,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撤开手看扶着的石头,上面有上次经过留下的标记,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事情就奇了怪,说蓝湛是迷路了,下山的路他能找的清清楚楚,但一旦向前行动,只会开始打转,约摸是遇到鬼打墙了。

寻思对策时,他突然想起老汉那句话,要是老祖不想让你找到,这辈子都找不到,尤其是鬼打墙这小法术,看来枇杷老祖是铁定了心要把蓝忘机在这里困住,让他不停打转,直至放弃。

蓝忘机尝试多次,结果还是一样,临近傍晚也不好在此过多停留,转身下山,夕阳也在白地中染上刺目的橙黄。

山脚下,那老祖庙竟然又立在那儿了,庙后的小屋倒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蓝忘机走进庙中,昨晚烧的三炷香早已化为灰烬,那尊枇杷老祖像也变得破旧不堪,刻着“老祖喜欢枇杷”的木牌也不见踪迹。

又在庙中暂住一夜,次日就出了终年不化的雪山地带,终于有了人烟,有一条下山的路可以直接走进庄子里最热闹的街道,在沉下的夜色中显得尤为突出,蓝忘机不过多耽搁想要赶回旅馆,待第二日再来雪山。

下山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道长,蓝忘机停住向后看去,发现叫住他的是个青年,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貂皮大衣,手里还拎着两只兔子。

“这位道长,兔子要吗?”

蓝忘机摇头,转身离开。

青年在他身后喊道:道长!您真的不要?您要是不要,我就吃了。”

“……”

“那我可就真吃了?这野外的兔子是真的好吃,现在过冬也不好抓,您家在哪儿啊?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那找着住的地方没?我兔子烤好了给您送过去只。”

这人也是自来熟的很,蓝忘机一句话没说,他便自言自语的高兴,就差把蓝忘机拖去家里做客。

蓝忘机微皱眉头,拒绝了青年的好意。

没走出几步路,脚上突然蹭上两团白绒绒的毛球,要不是过于好动,必然会和雪地融为一体。空气突然冷凝,就像在庙中的情况一样,蓝忘机再回头看时,青年却依旧好好站在那里,挠着头,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姑苏也是有过家仙的,据说是自云梦得道。

一尘不染的祠堂,题有夷陵老祖四个字的贡牌,还有供桌上的果品,这位大仙喜欢很多东西,又玩世不恭,和蓝家的道长们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既是保着这片地区的风调雨顺,又在和道士们隐隐对抗。

家仙一般不献身,没逢年关就会到自己的供台上溜一圈,风卷残云的收拾掉贡品,然后化作比同龄稍大点的小哥哥或是和蔼老人,逗镇子里的孩子玩,然后看见负剑而行的道长们,一转身,溜回洞穴。

可也不是所有的大仙都喜欢小孩的,那时蓝忘机小了些,记不真切,似乎有几条胳膊粗的蛇,总是盘踞在上山路的石头旁,就等着有人招惹他们一下,它们便会反咬一口。

夷陵老祖提过,这几条蛇的辈分比他还要高些,但主要聚集在岐山一带,和姑苏无关。

“你喜欢兔子吗?”

小时候被人拉住领子,怎么也挣不开,那人一双桃花眼含着笑看着他,他很生气也不理,结果怀中被塞入两团温暖的东西。

白色的小兔子卷缩在一起时,像极东北纷飞的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的意思,在除夕当日家家呼呼挂上灯笼时,便很好体现出来。

二狗家不向山里送人了,蓝忘机索性自己租下匹马,清早就向山中赶去。炼药不能耽误太久,他已经在此处停留小半月,决定再去山中寻上一次。

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还是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开始在原地打转,带上的符纸也无从破解,所谓枇杷老祖果然神通广大,次次逼得人无功而返。

下山时,碰巧又路过了那座破烂的老祖庙。

与之前不同,老祖庙里跪着位老妇人,似乎是刚上完三炷香,正在祈福什么。蓝忘机轻声走进庙内,老妇却异常敏感的向后看来,正好与蓝忘机对视。

她的眼神,蓝忘机也是熟悉的不得了,仿佛就在昨天才见过。

老妇不如先前的当地人们如此好客,见到小道长就如同见到了相恨百年的愁人,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沙哑这嗓子开口道:“你从哪儿来的?姑苏?姓蓝?”

“嗯。”蓝忘机将老妇脸上的表情权当看不见,有礼地点点头。

“没想到你们也会来老祖庙上香?”老妇突冷笑一声道:“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却求不到?”

 

“……”

“老祖不待见你,你自然也找不到。”语气中竟然待了几分得意,刚刚出现在脸上的狠劲化为乌有,和老汉一样出现了不符合年龄的表情,看起来诡异至极。

老妇所说这回事蓝忘机早有感觉,而且做着恶作剧的人大抵就在他的身边。

见蓝忘机没有什么反应,仍然一副淡然冷漠的样子,老妇道:“这样,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去给老祖烧根香,说很多好话,没准他一高兴,就喜欢上你了,欢天喜地的把你要的东西送到你面前来了。”

做法牵强的可怕,况且细算起来这老祖恐怕只有恨姑苏的份没有喜欢他的心。

 

“诶?小道长?您这是怎么不说话了,皱着个眉头,怕不是个小古板,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何必每天这么正经呢。”

若是这话是个花季少女说出来,违和感或许没有这么强,现在看着老妇的脸听她用沙哑的口音讲着这些,说不上到底有多渗人了,而蓝忘机无心注意,联系前几天遇见过的人,沉思片刻后突然开口问道:“您是出马弟子?”

 

或者说,之前的所有人都是出马弟子。

蓝忘机确确实实想起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像是谁了,像极了一只狐狸,狡猾的要命。

老妇嘴咧的更开了:“好小子好小子,先回答我的话,我在回答你的,你可是在寻什么东西?”

“……人参。”蓝忘机喉结上下滑动,最后回答道。

“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他们确实都是出马弟子。哎!既然你那么想找人参的话我也帮帮你好了,咱俩可以一起在这里说老祖愿意听的话。”

原先就觉得枇杷老祖这个名号过于敷衍,隐隐怀疑,现在隐隐猜出了这个枇杷大仙的真实名号。

那是只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狐狸,身边的老妇双手合十在他身边一直说着神通广大丰神俊朗,而自始至终他也没有说出什么。

 

庙中的一切忽然熟悉的不能在熟悉,蓝忘机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祠堂的贡牌上是看不懂的字,他乖乖的坐在旁边看着,而供台上站着一只狐狸。

那狐狸缥缈无形,宛若水中涟漪,轻轻一晃,就换了副身形,瘦高的男人蜷着一条腿坐在桌子上,手里杂技般把玩着两个贡桃。

他张口说过什么,神情是怎样,一字一句刻在蓝忘机心头,待他长大那边是他的心头肉了。

 

然而刚出年关,接着便是正月里火烧老祖庙,老家伙们说翻脸就翻脸,姑苏里的规矩全然不讲,夜里尽是要命的嘶叫,显现出畜生的样子,那狐狸也是恨急,蓝忘机想去抓着他,他挣扎咬掉了对方的抹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跑没了。

家仙毕竟也是妖物,注定与姓蓝的倒是八字不合,正派的瞧不起他们这些精怪,夷陵老祖倒是大笑,瞧他们规矩太多,活的还不如一只畜生活的自在。

绵延不断地恨意持续了数月之久,乌云在空中翻滚几番,黑压压朝人们压来,老百姓叫着不好啦不好啦要降天灾,家仙们望着千年来扎根着的土地,实属不舍,与道士们协议退避三舍,自此向北而行,永生永世不得跨出山海关。

他与狐狸一别,就是二十年。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你们家这些老古板,到了弱冠之年估计就不惑了。”狐狸吃着枇杷,嘲道。

狐狸递给他过,他当时没接。

老妇祈祷结束后,整理了身上厚重的棉袄,顺便拍拍垫子上落上的灰,即使这庙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她抬头望着那尊黑衣破烂的瓷像,道:“我听闻这老祖是喜欢吃枇杷的,毕竟是姑苏那边过来的嘛,以前总见着他在山海关的城门哪里转悠,现在却见不着了。”

“莲蓬。”

“你说什么?”

“连着茎的莲蓬,他也喜欢。”

老妇人愕然,再也没说过话,两人就这么一高一矮站在庙堂里,忽然一阵阴风刮过,蓝忘机再转头去看老妇时,她似乎矮了些许,颤颤巍巍站不稳,根本不似刚才那般。

蓝忘机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只剩下雪地里那匹马和一只小兔子。

 

谜底就这么被撕扯开,他说不上到底是期待见面还是期待再也不见,手里环抱着温暖的小绒球走到酒馆前时,才恍惚从梦中惊醒一般,红色灯笼映着纷飞白雪,酒馆热闹得很,仿佛能驱走一切寒冷。

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倚在门框上,盯着屋里的酒徒们,知道蓝忘机走近了,才看见一般,笑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找来了呢。”

蓝忘机摇摇头,跟随魏无羡走进酒馆内,魏无羡和他扯着家长里短,像是两位多年未见的好友,不曾有过过节。魏无羡要了两坛酒,咂咂嘴感慨道这里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天子笑,辛辣类的菜也不是很多,除此之外还算不错。

“好久没见,长这么高,我都没认出你来。”

“……”

狐妖微微眯眼,若是他头上两只耳朵还没有幻化掉,定能它看见抖了三抖:“蓝湛,你怎么认出我来的?说来听听。”

蓝忘机垂眼盯着自己的杯子。

魏无羡轻笑一声,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给蓝忘机倒上茶水,后者只是淡淡的看了眼,随后道:“坐好。”

“我坐的还不够好呀?”

“……无聊。”

“你呀你,都二十年啦,怎么还跟个小古板一样,你小时候好得还会涨红了脸让我出去,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不是只会说无聊不正经以类的词啊?”

“等等,你先别说话,”魏无羡伸出食指抵在蓝忘机的唇上:“你说我怎么能不无聊,所以你一来我其实就注意到了,毕竟这可是夷陵老祖的地盘,你到底是从哪个开始怀疑是我的?”

蓝忘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在雪山中待过很久?”

“也不算久,我是翻越雪山过来的,就是没有人指路差点迷路,中途因为太久没有看到其他东西,眼睛还……看不太清一点阶段,要不然我几天就走出来了。”魏无羡夹了几筷子塞进嘴里,满不在意:“要不是你上山前我找到了你,你准得出事。我还让一只老鼠给你准备上饭,可你这人太过于冷冰冰,竟然吓跑了他。”

这话说的魏无羡有点儿心虚,毕竟先威胁灰大仙的人是他,可能不小心恐吓过头,那大仙吓个半死,现在元气都没恢复过来。

“……”蓝忘机手指略微抽动几下,还是没有拿起筷子。

魏无羡怕别人听见,低声说:“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吧,我当年修行的时候可比这苦多了,你以为得道成仙这么容易,就这几座小雪山,困不住我的。”

轻描淡写几句话草草盖过了数百年的艰苦,从语气中也听不出他有什么痛苦之处,但若是仔细去想,便会知道此路非常人所能承受,无论是滚滚天雷或是寒霜雪冻,谁知道那么一只小狐狸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活了多久了?”

“记不清,少说一千年,不是说了么,前几百年一直在修行。”

魏无羡道行极高,岁数更是几百个蓝忘机那么大,可就这么只老狐狸,如今却像所有普通年轻人一样,坐在酒馆中与旧交闲谈趣事。

“对了,云梦最近怎样?姑苏可还太平。”言外之意我不护着你们还能过得去?

“一切都好。”

“喔,都好就行,我怕我这千年的魔头不在,你们这群小辈什么也做不了,要是出了事尽管告诉我,我……”他话锋一转:“我可以在这边试着替你们向太上老君烧几根香。”

蓝忘机点点头,道:“魏婴。”

魏无羡浑身一震,这倒是第一次听蓝忘机叫他的名字。

“跟我回去吧。”

回哪去?能去哪?

魏无羡嗤笑一声,随即道:“怕不是还是姑苏出事了?你叔叔蓝启仁搞不定所以要把我搬回去了?”

“当初可是说好了各退一步的,我看在自己是个千年魔头的份上,让至山海关以北,现在一嗓子就喊我回去?算了,不谈也罢,一千年了,我也该挪挪窝了。”

“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家。”

“蓝湛,我明明已经转移话题了,你还要我说的多明白吗?”魏无羡身体前倾,离蓝忘机稍微近些:“我再活个一千年都没有问题,你呢?你们呢?世无不散之筵席,蓝家也会有倒下的那一天,我既然之前和蓝启仁他们约法三章,就要遵守信用,我要是回去,完全可以等到所有人都老死之后。”

蓝忘机喉结滑动一下,五指紧握在一起:“不过是相互的匆匆过客。”

“……是。”魏无羡转而一笑,仿佛刚刚所说的话是在开玩笑一样:“来来来,这么多年不见给我讲讲那边发生了什么,你可给我带莲蓬带枇杷来了?我都要馋死了,虽然这儿的桃子也好吃,可就是会想念当时逗你吃枇杷的情景。小二,来一坛酒!”

小二应了声好,便从柜子上搬下一坛酒,乐道:“这可是我们自家酿的烈酒,保证您三杯倒。”

“哈哈那我就要好好尝尝,要是三杯不倒,您可要再送我一坛啊!”魏无羡笑着接过酒,自己倒了一碗,又给了蓝忘机一碗。

魏无羡干尽碗中烈酒,说:“我记得我有一次捉了两只兔子给你,你一开始死活都不要,我说我要把他烤了,你猜把兔子接过去,哈哈现在两只兔子还好吗?之前一把话烧了老祖庙,人荒马乱的。”

“死了一只。”

“喔,那倒可惜,另一只还在就好,反正我又给你捉了两只本地的不是吗,你放哪里去了,我怎么没见着你带着它们呢?”

“在客栈。”

“回去记得带上啊,留在这里不是被我吃了就是被当地人烤了。”魏无羡挠挠头:“也罢,也罢,反正姑苏那边肯定有的是,就是没这儿的大罢了。诶,你怎么不喝,光喝茶怎么能行?”

“禁酒。”

“禁酒那也是在你们家禁,这里离得远远的,就喝一口吧一口就好,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还没喝过酒。”

蓝忘机皱着眉,手指摩擦碗的边缘,淡淡道:“当时太小。”

魏无羡这才想起,也是,认识蓝忘机时他还是个小孩儿,执拗的要命:“后来喝过么?”

他问出口才心觉这不就是废话么?蓝家人能教着他喝酒,蓝忘机却答道:“喝过。”

“咳!”魏无羡惊的把刚喝进口的酒呛了出来:“怪了怪了,你该不会是为情所困才去喝的吧?”

蓝忘机这次没吭声,只是耳垂略有泛红。

“那,现在我们可是很久没见了,就当是敬我这个老友的,你干了这杯,喝一口也好。”

“以茶代酒。”蓝忘机寻思一会儿,端起茶杯,魏无羡出乎预料没有阻拦,但茶水顺着嗓子留下时,蓝忘机只觉喉咙灼烧,原来不知何时茶水早已被换成烈酒。

魏无羡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就趴在桌子上了。

“……”

难怪要禁酒!该禁!

魏无羡搓腮看向蓝忘机,轻声叹气,犹豫着该怎么把他送回客栈。他结了账架起不省人事的蓝忘机,对方却抽动两下,重新坐回桌子前,仿佛是清醒了般睁开眼。

“蓝湛?蓝湛!我送你回去吧?你客栈在哪儿?”

“不要。”

这是怎么个情况?千年老妖一时也摸不透彻:“那你想干什么?”

蓝忘机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魏无羡。

看的魏无羡手足无措。

他透过淡如琉璃的双眸,好像看到了千山暮雪中伫立在断崖上的狐狸,在山海关无奈徘徊,又好像看到了热闹散尽卷缩在供桌上的毛绒,过分冷清的祠庙,还不如在贡牌落上点灰。

蓝忘机的面容早已不是幼年时那般,道家脱尘的气质,冰肌莹彻耳垂泛红,眉眼如同画一般,每提上一笔都恰到好处。

他就这么愣神般看着,继而痴痴的笑出声来,一千年修行的寂寞,二十年无家可归孤独,此刻全被刺破,都融进了小道长琥珀般的眸子中。

“你也该回去了。”

 

两人都没注意,今夜竟然是除夕夜,土红的挂鞭一家摞着一家子的响,天都能被炸出个窟窿来,酒馆里身着白衣的人却一动不动的趴着,身上被披了件黑色袍子,他的身边放着一个小盒,里面装有一颗人参,而手里被塞上的,是一根破旧泛黄的抹额。

 

蓝忘机第二日便走了,老祖不让他待,他定然是不可能在这里待住的,人参交给了负责炼药的人,自己调养一段时间的生息,时隔一年寻着记忆再去找那个地方时,却什么也没有了,他在山海关的城墙边住了几日,最终无劳而返。

回去没过多久,便是改朝换代战乱而起,人命如草芥,辗转多次,待消息传至山海关以北魏无羡的耳朵里时,蓝忘机已经不知过世多久了。

最后一次见面,将抹额交还给对方,两人这辈子债务也算划清了,但却也怎么都算不清楚了。

又是正月逢雪,那月还是那月,狐狸还是那只狐狸。

 

*

 

魏无羡闲来无事转去了祠堂,发现水果在晚上的时候又换了一批新的,他略有些欣喜蹿上供桌,化成人的样子,很没坐像的荡这一条腿,手里抓起一只桃子玩着,谁想一失手,那桃子滚到了地上去。

他跳下供桌,弯腰捡起,抬起头时发现面前站了个身穿白袄的小孩,琥珀般的眼眸,正一动不动盯着他,似乎有些不满的咬着下嘴唇。

 

之前的几十年都便是寂寞的。

“呵,”魏无羡轻生一笑用衣服擦掉桃子上沾着的土,递给那孩子:“桃子吃吗?”

“不能随便动贡品。”

“仙家会生气是嘛?”魏无羡直起身道:“别怕,反正……你以后就是夷陵老祖罩着的人了。”

 

-完-


文/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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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丨年年有余·其一】春初临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二】冬日雪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三】夷陵老祖的夜话与幻想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四】背道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五】今晚的金星很明亮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六】有匪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七】春衫薄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八】贡桃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一】天光墟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二】无根树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三】济世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四】岁朝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五】新衣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六】一天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七】年中记事

【忘羡丨岁岁无终·其八】归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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