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

浪漫至死不渝。

【忘羡丨年年有余·其四】背道



云深不知处藏书阁外的那株玉兰已经长了好有一些年头,蔓蔓延延的枝条交错伸展,有一部分及其靠近藏书阁上层的窗户。若是顺着树干爬上去,挑一根较为粗壮的枝丫垫脚,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从窗户进入藏书阁。

正是午后,蓝忘机在藏书阁整理古籍,那扇紧闭着的窗子被人轻轻敲了敲,就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听到那点声响,蓝忘机手下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了看那扇紧紧闭着的窗子,接着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誊写那些晦涩不堪的古籍。

外面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蓝忘机过来给自己开窗,索性也不再故作矜持,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窗户。他足尖一点,衣摆带落的一些玉兰花瓣随着他的动作扑簌扑簌地飘进来,洒在窗前那一小块地皮上。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低下头做事,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样子,觉得有趣,一时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只想着逗一逗这个小正经,便嘻嘻笑着说:“蓝湛,你看你,把你家的家训都忘干净了吗?好歹我也算是客,你为何不睬我?”

蓝忘机闻言,将手中的笔置在笔架上,拢了袖子坐好,然后才抬头去看站在窗边的魏无羡。他的神色及其淡然,就好像对面站着的这个并非是那个劣迹斑斑,屡次惹他动怒的魏婴魏无羡一样,没有露出一点不耐和厌烦之意。

蓝忘机道:“你要如何。”

但是魏无羡看他这般神色,总觉得他只是在极力压着心头对自己的厌恶,纡尊降贵地抬首看了自己一眼。

好涵养,不愧是蓝忘机。

魏无羡心中暗暗感叹了一下。

虽然魏无羡对于蓝忘机是有多讨厌自己是心知肚明,可是他那厚脸皮倒也真是无人可及,并不怎么在意。他上前几步,走到书案跟前,抬手撑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蓝忘机的眼睛眨了眨:

“蓝湛,你要跟我们一道去山下的镇子里逛一圈么?”

蓝忘机微微仰首,看着魏无羡那双闪着盈盈笑意的眸子。半晌,他低下头,垂着眼睫,不再去看魏无羡,而是重新拿起了刚刚放在一旁的笔,蘸了墨。

笔尖在纸张上方约莫半寸的地方停下来,他听到自己对魏无羡说:

“不必。”

魏无羡脸上露出一些失望的神情,不过因为早就想到了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倒也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失望,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但是他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蓝忘机一句,你真的不去吗?

蓝忘机答,不去。

他听见魏无羡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无奈,道,好吧,你不去,那我和江澄他们一起去,你可不要太羡慕我们。

蓝忘机听着他再走到窗前,然后踩上窗棂,发出“喀喀”的声响,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紫衣少年的一掠背影,一脚踏在窗棂上,一手扶着窗框,在层层掩掩的玉兰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显眼。

还来不及回神,魏无羡就已经从窗子跳了出去,接着他便听到一群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兴奋地讨论着一会下山之后做些什么。

他从那些人声中捕捉到魏无羡那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的声音,再听着他渐渐远去。

周围重新陷入一派沉静。



一部分血渗进泥土之中,把这一片土地染黑,还有一部分,就在地面上凝结成块,浓郁的血腥味和尸臭与暗沉的死亡纠缠,交织,生育出无尽的黑暗与怨念。

夜已经很深了,在这片堆满尸体的野原上空并不能看见月亮。乌鸦在堆叠起来的尸体之间东啄西凑,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诡谲的叫声,享受这一顿盛宴。

一只黑靴踏在沾了污黑血迹的草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引起了那些乌鸦的注意。

它偏着头,盯着面前这个肤色苍白的黑衣男子,叫了几声。

魏无羡偏过头,看了那只乌鸦一眼,又看了看它踩着的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身上穿着的炎阳烈焰袍让他的身份一目了然。他身上有多处抓伤,侧颈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撕扯下一大块肉,血从这里流出,止也止不住,最终送了他的这条命。

在他的身边,倒着另一具尸体,也是穿着温氏校服,但是衣袍已经破烂不堪,简直可以说是衣不遮体,显然已经死了好有一段时间。他原本就脏污的脸上满是血迹,尤其干瘪的嘴唇上。

这场战役是在昨日下午结束的,战后并没有做任何清理。因为一方几乎是被屠,而另一方,并没有活人的伤亡。

魏无羡是来为下一次向温氏的进攻挑选走尸的。

魏无羡看着这一新一旧两具尸体倒在一处,沉默片刻,道:“都起来。”

话音刚落,那两个早已死透了的死人突然抖了抖。原本站在尸体上的乌鸦受到惊吓,长长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几片黑羽被抖落,悠悠落在尸体身上,却又随着它们的动作跌到地上,再沾上污泥。

魏无羡定定看着两具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尸体,较新的那一具,相对而言更健壮结实些。魏无羡把视线停在那具尸体狰狞的脸上,淡声道:“认识他吗?”

那具尸体破烂的喉间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嘶吼。

魏无羡有道:“他杀了你……恨他吗?”

又是几声嘶吼,却比刚刚更加激烈而且大声。

魏无羡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那就撕碎他吧。”

两具靠着狠和怨念站立起的走尸顿时扭打在一处,碎肉飞溅,互相撕扯啃咬,还伴随着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魏无羡冷冷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看着这场无关生命的斗争。

眼见那具较为健壮的走尸渐渐占了上风,突然,它们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就这么纠缠着倒地。

魏无羡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过身看那个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白衣人。方才他看着走尸相斗,心中想着的却是其它无关乎此的事情,一时有些入神,没有注意到蓝忘机的到来。

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最终还是魏无羡先妥协,勾唇笑道:“蓝湛,你怎么来了?”

故作轻松。

他当然知道蓝忘机是为什么而来。

蓝忘机看着他那双不带丝毫笑意,仿佛浸在寒潭之中的眸子,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魏无羡见他不回答,继续道:“这里乱七八糟的,又脏又臭,你受不了的,快回去吧。”

蓝忘机道:“魏婴。”

魏无羡愣了一下,自然知道蓝忘机是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并不愿意听,更不想听蓝忘机的训导。于是他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蓝湛,你们不是亥时息么,快回你的营帐去吧,不然……”

“魏婴,你是怎么操控他们的。”

魏无羡的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对方又问出这样一个他极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不太明白,平时克己知礼的蓝忘机怎么每每到了此时就如此强硬,不懂看人脸色。

果然是因为痛恨邪魔外道,实在是看不下眼了罢。依着蓝忘机这正派性子,自从知道自己修了鬼道之后,必定对自己更是看不过,甚至与其他人一般,是鄙夷的。

魏无羡这么想着,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再开口时,话里也带了些火气:“含光君,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事情你根本不需要知道。若是我问你姑苏蓝氏的剑法,你也会告诉我不成?”

反正二人今后也决计不会走在一条路上,而且注定会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蓝忘机微微皱眉,道:“魏婴,你知我并非此意。”

魏无羡狠狠喘了一口气,道:“蓝二公子,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琉璃般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痛色,但是魏无羡并没有看到,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蓝湛,好歹我们相识一场,你为什么一定要揪住我不放!”

蓝忘机道:“魏婴,跟我回姑苏。”

此言一出,魏无羡是彻底恼了,冷笑一声,连那些为了缓和气氛的笑意也不愿多做:“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让我跟您回姑苏?你再看不惯我,也还管不到我头上来吧。”

蓝忘机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魏无羡转过身,背对自己,摆明了是不想多做纠缠。

他的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束发的那根红绳显得格外显眼。

靠近不了。

半晌,魏无羡低声道:“蓝湛,你回去吧。这里脏得很,别污了你那一身衣裳。”

不能靠近。



蓝忘机从未奢望过,魏无羡会在某一天重归于世。

但是他的确就在自己身边,用着那张看起来极其陌生的脸,用盛满笑意的眼睛看着自己。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让蓝忘机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魏无羡现在用的这具身体比他上一世的短了几乎两寸,每当他走在蓝忘机前面,虽然距离并不会太远,但是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的身影偶尔就会突然消失,再在蓝忘机有些慌神的前一刻再次出现。

魏无羡看着那几家酒家,停下了脚步,与自己说了几句,又提步往前走了。

蓝忘机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根扎在脑后的红绳随着轻快的脚步一晃一晃。

蓝忘机正欲跟上时,魏无羡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隔着人群看他。

他在等他。



魏无羡被蓝忘机从被子里拎出来,抱到浴桶里洗完澡,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看着低头为自己穿中衣的蓝忘机,迷迷糊糊之间,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一口,又啃了一下,含糊道:“蓝湛。”

蓝忘机应了一声,然后把早就放在一旁的魏无羡的衣物递给魏无羡,让他自己穿。

魏无羡却不接,用手指捻着蓝忘机的抹额,道:“我们过会干什么啊。”

蓝忘机把那些衣服放在一旁的榻上,又取了一件帮魏无羡穿了起来淡声道:“收拾一下,下山去置些东西。”

魏无羡抓住蓝忘机抓着衣带的手,拇指指腹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背上摩挲着,道:“云深不知处过年要不要贴对联啊。”

蓝忘机直起身子,微微摇头,反手攥住魏无羡的手,道:“只在山门贴一副。”

魏无羡摇头,道:“不好。”

蓝忘机看着他,道:“如何不好。”

魏无羡摇头晃脑:“要说静室门口也应当贴一副,我都想好写什么了,却又不能贴。”

蓝忘机十分配合地向他请教:“写什么。”

魏无羡贱兮兮地笑了笑:“魏某不才,我只想了个上联,劳烦含光君为我对个下联出来。”

对于魏无羡的胡扯八道,蓝忘机早已习惯,只道:“请讲。”

魏无羡道:“上联书:魏婴爱蓝湛,敢问全知全能的含光君,下联对什么合适?”

蓝忘机的眼睫颤了颤,顿了片刻后,一字一句地道:“蓝湛爱魏婴。”

魏无羡哈哈笑了几声,转而肃然道:“错,太错了。含光君,这上联的第三个字与下联第三字怎能一样?”

蓝忘机看他:“你要如何。”

魏无羡眼珠一转,下巴垫在蓝忘机肩上,对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吹了一口气:“换一个,蓝湛上魏婴,极好。”

蓝忘机:“……”

魏无羡继续不怕死地说着:“横批我也想好了,就叫天天天天,你看如何。”

下一刻,就被蓝忘机按在了榻上。

等二人重新收拾停当,从静室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了。

下山之前,魏无羡又以“带着孩子们下去玩玩”为由,叫来了一群小辈们,浩浩荡荡一群人下山去也。

他们在镇子里逛了不多时,就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因为今日是大年三十,很多店家关门较早,急着回去与家里人一道准备年夜,街道上的人也很是少。

又走了一阵,被带出来玩的小辈们推推搡搡走到二人面前,一番嘀咕之后,还是把蓝思追推了出来。

魏无羡知道他们是动着什么脑筋,却又因蓝忘机在场不敢开口,便推了蓝思追出来。他笑着眯了眯眼睛,略俯下身子,道:“你们又有什么事,嗯?”

蓝思追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最终告诉了魏无羡他们的目的。

到底是小孩子天性,只不过是觉得有蓝忘机与魏无羡两个长辈在场,玩得不怎尽兴罢了。

魏无羡了然,用手肘捣了捣蓝忘机的腰侧,道:“含光君,应个声儿呗?”

蓝忘机不动声色地抓住魏无羡的胳膊放下,再握住他的手,垂在身侧,道:“不可在镇上逗留过久。”

魏无羡的手指在蓝忘机掌心挠了挠,然后与他十指交缠,两只手紧紧握住。

手上做着这些小动作,眼睛却是看着那群小辈们,笑道:“听见没,含光君发话了,早点回来,我们只是下山来置办些东西的,不要误了时辰,让我回去还要挨蓝老先生的训。”

浅浅地吸了一口气,魏无羡接着道:“今晚的家宴可是年夜饭,收着点。”

小辈们在一旁站成一团,十分兴奋地点头,最后在魏无羡一挥手后,跑开了。

竟然也不顾蓝忘机还在背后看着了。

魏无羡咂舌,扭过头去看蓝忘机,道:“含光君,此处不是云深不知处,疾行……当也无妨?”

其实又何止是疾行。

蓝忘机看着那群少年跑开的背影,目光里一片柔和,但是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罚。”

魏无羡挑眉,拽了拽与蓝忘机紧紧握着的那只手,道:“含光君,不是吧?今日年夜也要罚。”

蓝忘机也转过脸来看他:“初一罚。”

魏无羡也不在纠结这些事情,唇角勾起些许弧度:“含光君,小屁孩们都走啦,我们也去逛逛,嗯?”

蓝忘机低声道:“嗯,一起走。”

与你并肩同行,耳鬓厮磨,年年岁岁,岁岁无终。

 

-完-


文/玖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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